文史哲學

從翻譯角度解讀《老子》第十章

Deciphering Laozi's Tenth Chapter from a Translator's Perspective

  《老子》,這部中國思想史上的不朽之作,其語言特色是玄妙。老子宣揚「不言之教」,因為「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真理總是難以言喻,而過於繁雜的解釋則易造成畫蛇添足的誤解。因此,老子在闡述其哲學理念時,選擇了簡潔而多義的詞彙,同時,他也運用了各種形容與比喻來描述同一物事,加強了讀者對其哲學理念的全面理解。也正是因為老子語言的玄妙多變,後世對《老子》的解讀與語譯便紛雜不一。《老子》的解譯過程總是語譯與意譯同時進行的。如今我們所讀到的《老子》譯本,都是建立在譯者自身對《老子》哲學思想的理解基礎上的。至於這些譯本是否符合老子原意,則有待商榷。然而,賞析不同解譯,總能幫助讀者更好地揣摩老子原意。此篇論文的主旨,便是通過對《老子》第十章今譯的分析,來解讀老子第十章的哲學思想。

  《老子》第十章的內容,即「載營魄抱一,能無離乎?專氣致柔,能如嬰兒乎?滌除玄覽,能無疵乎?愛民治國,能無為乎?天門開闔,能為雌乎?明白四達,能無知乎?(生之畜之,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生之畜之……是謂玄德」一句,和《老子》第五十一章重複,又因其與前一句「明白四達,能無知乎?」有邏輯上的不連貫性,一般被學者們認為是錯簡。縱使這個句子不是錯錄,從解譯角度來說,該句也是本章裡最直接明了的——它表達了老子主張從道者應生養萬物而不居功自傲,對自然之道不多加干涉,任萬物自由生長的思想。

  而此篇論文想要探討的重點是第十章的前六個短句。這六個短句中含有的難解詞彙有:「營魄」、「抱一」、「嬰兒」、「天門」與「為雌」。「營魄」,河上公註為「魂魄」,而根據《黃帝內經》,「營氣」是流動在人體內的精氣,「魄」則為魂魄,因此「營魄」之分也是「身心」與「靈肉」之分。而「抱一」中的「一」,是老子哲學思想裡「道」的理想狀態,是「樸散則為器」中尚未四散的「樸」,因此「抱一」可以理解為「守道抱樸」。「嬰兒」,是守道之人理想狀態的代表詞之一。老子所推崇的「如嬰兒之未孩」的狀態,指的是嬰兒在尚未學會發笑前樸質純真的天然之態。「天門」一詞,古來註解不一,王弼所註解的「天下之所由從也」偏向於抽象的天地交匯處。而如今大部分註解,都會依從河上公註,將「天門」解為「天官」,意喻感官。「為雌」是守靜的意思,老子推崇「致虛極守靜篤」,強調心神寂靜與道一體的無為之態。「雌」,如同「玄牝」,在老子哲學思想裡代表著生命本源、清靜心境與無限可能。所以《老子》第十章前六句,若勉強直譯之,可以譯為「身心一體而守道,能讓靈肉不分離嗎?專心運氣而致柔,能如嬰兒般至真至柔嗎?洗除雜念且玄鏡自鑒,能心無雜念嗎?愛護國家治理百姓,能無為治之嗎?訓練感官收放有道,能致虛守靜嗎?心境清澈而通曉四方,能大知無知嗎?」此種解譯,是從「人為主動修道」角度出發的,強調的是《老子》第十章中所描述的六種修道之法和它們各自對應的六種境界。

  那麼,第十章的其他今譯如何呢?余培林老師對《老子》第十章的翻譯是「身心守道,能不離開道嗎?專任生理本能的自然以致柔弱,能像嬰兒一樣的純樸嗎?滌除心知的作用,能毫無瑕疵嗎?愛民治國,能無為而為嗎?運用感官動靜語默之間,能致虛守靜嗎?真知炳耀廣照八極,能不用私智嗎?」而陳鼓應老師的翻譯則為「精神和形體合一,能不分離嗎?結聚精氣以致柔順,能像嬰兒的狀態嗎?洗清雜念而深入觀照,能沒有瑕疵嗎?愛民治國,能自然無為嗎?感官和外界接觸,能守靜嗎?通曉四方,能不用心機嗎?」此二種今譯對我們理解《老子》第十章有著許多啟發與幫助。首先,「能無離乎」一句,陳余二位老師分別譯出了「無離」的二種可能,一是修道者不離開道,二是身心互不相離,此二者都包含在老子所談論的「無離」中,也讓我們再次領會了《老子》的精妙用語。而陳鼓應老師在翻譯「滌除玄覽」時,則通過「覽」與「鑒」在古漢語裡的共通性,將「玄覽」譯出了「心如明鏡」的感覺——修道者在洗除了心靈上的雜念後,亦可「以心為鑒」,檢驗自身是否純淨不染。然而,此二種翻譯,仍存在一些值得推敲之處。例如余譯把「專氣」譯為「專任生理本能」,將複雜的「氣」之理念等同於「生理本能」,並不可取。而余譯和陳譯分別將「無知」譯為「動用私智」與「不用心機」,雖然符合老子對少知寡欲的推崇,但未免是從「無知」反面之「有智」來詮釋「無知」,並沒有直接翻譯「無知」,這正是莊子所否定的「以指喻指之非指」的解說之法。而余譯的「真知炳耀」,雖翻出了「真知」的亮度與強度,卻錯失了「明白四達」的透徹度。上述幾處,皆為語譯上的遺憾。

  而從意譯角度來說,二位老師的翻譯裡,最具爭議的是「天門開闔」這一句。若我們依從河上公註將「天門」作「天官」解,那麼此句的主旨則可被解為人不該過度沈溺於物欲,在運用感官的時候也應抱樸守真。然而,細觀《老子》第十章的六個短句,我們會發現「營魄抱一」、「專氣致柔」、「滌除玄覽」、「愛民治國」、「明白四達」都是需要人為努力的。反之,余譯的「運用感官動靜語默之間」和陳譯的「感官與外界接觸」則是在描述感官的自然狀態——人的五官本就與外界有著聯繫,本就會有動靜之態。因此,余陳二位老師的翻譯,看似直譯,實則造成了行文上的不連貫。那麼,有沒有更適合「天門開闔」的解譯呢?此篇論文想要提出的新思考是,《老子》第十章,除卻一般意義上對守道的解釋,所講的有沒有可能是更具體化的守道的方法?修真的方法?或是通俗點來說,修煉與內觀的方法?如果我們把「營魄抱一」和「專氣致柔」理解為一位修道者的運氣之法,而「滌除玄覽」是以內觀之法來靜心自省,那麼「天門開闔」則不再只是單純的感官運動狀態,而是人為的有意識的去訓練自己的感官,使其不被五色世界所紛擾,從而達到運用感官時收放自如的狀態。當然,修道者通過這些人為的修道之法,所要達到的最終狀態還是無為自然

  《老子》所提倡的最高境界是無為;無為時,營魄自然抱一,氣息自然致柔,心念自然明凈,那麽感官也自然守靜。所以,在翻譯《老子》第十章時,譯者所需注意的是如何保持文章的流暢性與一致性:譯者可將此六個短句都譯成修道者的人為努力,或全部譯為自然之態。那麼,第十章究竟是更注重人為還是無為呢?若是依從《老子》原文之玄妙多解,自然是二者皆有。可若在今譯時必須做出取捨,則不如參考老子在此篇所採用的提問模式。老子的提問句亦似曾子的「三省吾身」,或許更適用於修道者對自己的反思詰問:修道時,是否做到了身心守一,心平氣和,少私寡慾,無為治之,致虛守靜,與大知無知?

  《老子》,因其玄妙語言,成就了多彩繽紛的詮釋。解譯《老子》是一場思想的探險,每一次解讀都能有新的發現。有些偉大的作品,在作者賦予其生命力之後,並不會跟著作者一起埋沒在時間長流中。相反地,它們會被不斷地閱讀、註解、賞析、翻譯、與再創作。《老子》便是這樣一本不朽且永新的著作。作為文學與哲學作品的《老子》一書,也如同老子所宣揚的「道」,它「綿綿若存,用之不勤」,不斷啟發著後人,迸發著嶄新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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