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曹雪芹的《紅樓夢》時,讀者總是懸在真實與虛構的邊界之上,而且這條邊界常常是模糊的。一方面,曹雪芹把人情描寫得十分細膩入微,人物言語活潑多樣,而且文中時時充滿著奢華物品的精細形容,這些都為故事帶來濃厚的現實感。但與此同時,《紅樓夢》穿插著許多夢幻場面,並且以神話故事為敘述框架,因此,全書也具有一種虛幻色彩和一定程度的不真實感。 寶玉在第五回夢遊太虛幻境,這正是虛幻與現實之間的界線特別含糊不清的場景。在這個場景中,寶玉因為在寧國府花園裡賞梅時喝醉酒,被秦可卿領著去睡午覺。寶玉將要進入秦可卿的房間時,聞到一股令他「眼餳骨軟」 的「細細的甜香」。夢中,他遇見了警幻仙姑,也看到(但並非了解)金陵十二釵悲慘的命運。關於這一幕,我想問的是,寶玉真的在做夢嗎?也就是說,寶玉的靈魂是否有可能真的是被帶到太虛幻境,還是只因為受到強烈的感官刺激做了一場荒唐的夢而已?也許《紅樓夢》以神話故事為開頭會使我們輕易地相信虛幻境界的「真實」。但是,我認為夢境的真假也值得懷疑。 為了探索這個問題,我想更詳細地審視此一場景的兩個細節,都是寶玉睡著前所看到的景象。 第一是秦可卿房中的擺設。當寶玉滿懷興趣四下環顧時,我們經由他的視角觀察到許許多多似乎來自歷史傳奇中的珍稀物品,包括武則天的寶鏡、飛燕的金盤、安祿山曾經扔過的木瓜,甚至紅娘抱過的鴛枕。引起我注意的就是,曹雪芹在這裡運用文學或者歷史故事的描繪手法顯然跟他在別處的描述不太一樣,因為他通常依賴直接的觀察來進行描述。秦可卿的房間如一座文物庫一般,堆積著中國抒情傳統中的各種主題,那麼,何必借用這樣虛擬的修辭手法呢?這樣的描述,首先讓秦可卿的房間有一種超凡脫俗的感覺,彷彿懸浮在塵世與虛幻之間。況且,因為作者並非使用「如」、「若」、「似」等指示隱喻的詞語,我們也彷彿懸浮在字面描述和隱喻之間。最有趣的例子是紅娘的鴛枕。紅娘不過是《西廂記》中的一個虛擬人物,但是正是這樣極其虛擬的例子才讓我們確認武則天、飛燕等人也只有修辭隱喻的作用而已,而這虛擬的描述正是用來確認這裡每一件物品實際上並不是古人真正留下的無價珍寶。也就是說,「紅娘」這個修辭手法足以反映出,正是運用最虛擬的描述時,才反而讓環境顯得更真實,更接近平凡世界。 我想討論的第二個細節是秦可卿房間牆上貼的一幅對聯。敘述者告訴我們,以下的對聯是「秦太虛」寫的: 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襲人是酒香。 這幅對聯中散發撲面香氣的清涼情景畢竟是一種令人陶醉的夢想,也暗示出環境豔麗芳香的虛幻本質。特別值得注意的是,文字濃厚又生動的詩情就是感官刺激所引起的。即使我們知道這裡的「芳氣」並不真實,卻似乎還能聞到它的香味,而且還感受到淡淡的醉意。也就是說,掀起虛幻的面紗並不等於擺脫虛幻的吸引力;我們反而是在詩文虛構性的條件下接受了文字的真實感。 那麼,上述這些討論與我提出的問題有何關聯呢?我認為寶玉太虛幻境之夢至少有兩個解讀。第一個選擇是寶玉在太虛幻境的一番經歷是真的發生過的情景。第二個選擇是這一場夢只是一種幻想而已。寶玉是被醉人的香氣籠罩著,又在各種帶有情色意味的珍寶包圍中,還躺在秦可卿睡的床上。就像對聯裡的香味是生動的感官描述所引發的,也許這一場夢就是這種刺激感官的環境加上男性青少年潛在的情慾所交織而成的虛幻。 歸根究底,問題是,文字是否能讓我們進入純粹的超越塵世的靈魂境界,還是文字是把我們閉鎖在它所產生的虛幻當中?其實,即使我提出了這個問題,卻並不認為我們有得到明確答案的需要或可能性。相反地,問題本身的不可知性正好展現出小說的獨特功能。依我個人的淺見,小說的力量恰恰在於以虛幻呈現真實,以真實呈現虛幻,而又允許這兩種可能性同時並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