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一] 唐代的胡人塑像,攝於陝西歷史博物馆 [圖二] 中國的韓戰宣傳畫(1952),攝於US National Institutes of Health [圖三] 台灣人整型前後漫畫,翻拍自《當代中文三》課本 本文一開始我用了三張圖像:第一張是唐代的胡人塑像;第二張是韓戰時期的圖畫;第三張則是從我的中文課本中選出的一張台灣人當代漫畫樣貌。我想利用這三張圖片來談談政治權力如何被形象化(symbolize)和視覺化(visualize),以及外表政治與外交政治的關係。 二十世紀已經有很多學者分析了西方世界的東方論述(discourse),其中尤以愛德華.薩伊德 (Edward Said)在1978年出版的「東方主義」(Orientalism)最為著名。他揭露了西方人詮釋東方的手段,以及分析了歐洲國家(特別是英國和法國)為了鞏固帝國勢力所建構出的「東方」符號:為了使西方將自身視為先進,必須將東方視為落後,也就是說,西方的「自我」認同得靠東方的「他者」來顯現。薩伊德認為所謂的權力不只是軍事和武力,也包括了文化和藝術,譬如好萊塢的文化霸權長期獨佔了世界的話語權。 很多學者探討西方觀看東方的視角,然而卻很少有人會去注意華人是怎麼理解西方、怎麼把西方世界形象化和視覺化的。身為一個研究中國國際政治的學者,我認為若要研究中國的「世界觀」,也必須要了解中國人是怎麼「觀世界」的,兩者密不可分,這之中的連繫往往可以從文字和意象中嗅出一些端倪。比方說,中國人在描述華夏民族與異邦人的關係時,常常借用文言的刻板詞彙,如「胡」、「番」、「夷」、「蠻」等詞。現今當我們觀看古代中國人描繪外族形象的藝術作品時,可以發現更多的微妙細節。 一般來說,唐朝是最受中國人景仰喜愛的朝代。人們認為唐代是中國歷史上的黃金盛世:不但擁有強大的軍事力量也留下了燦爛的歷史文明。約莫七世紀初的唐代,中國疆域擴大了,涵蓋了西域(現今的新疆和中亞)和一部分的中亞民族。當時(西元647年)唐太宗曾言: 「自古皆貴中華賤夷狄,朕獨愛之如一,故其種落皆依朕如父母。」到現在中國人都還普遍認為唐朝是個進步開放、具有世界主義觀,也對異邦人寬容的朝代。 然而當時中國的世界觀究竟為何?我們知道彼時中國人把從西域來的人概稱為「胡」。我們看到第一張圖片顯現出胡人「深目高鼻」的外貌特色。在唐代,胡人的工作類型受限,多半只能從事戲劇歌舞、貿易、奴隸或武將的工作。 當時漢人與胡人已經出現了一些混血的情形,然而他們之間的關係並不平等。對唐代的漢人而言,胡人的優勢就在於他們與漢人不同,因此漢人可以善加利用這個差異,換句話說,唐朝的漢人並非想要「漢化」胡人,而是與之區隔。第一張圖片裡的塑像傳達出胡人武將的顯著特徵:深目高鼻,身強體壯,看起來驍勇善戰。擁有這樣外表和體魄的人,才能被選中來保護天子。 外表與軍事:圖四:盟友有高挺的鼻子 圖五:敵人有大鼻子 二十世紀中,中國重新看待「西域人」的深目高鼻。曾幾何時,「西域」轉為指涉「西方」的民族:歐洲和北美洲人。然而對深目高鼻的外貌議題,共產黨跟唐朝漢人竟有相仿之處:如果支持共產黨,與之友好,那麼圖像裡的外國人就有挺拔的高鼻子;如果反對共產黨,與之交惡,則多半會出現醜陋的鼻子形象。當時蘇聯是中國的盟友,[圖四]描繪出蘇聯人好看的輪廓;而中國反對「美帝」,[圖五]的美國人就有難看的大鼻子外貌。本文的[圖二]成畫於韓戰時期,對中國人來說是「抗美援朝」的年代,美國是邪惡的敵人,因此圖中這個軍人不但有大鼻子,還有病態的藍色皮膚,活脫脫就像一個洋「鬼子」。 我們也要注意,那個時期中國藝術家用「卐」字把美國描繪成法西斯,但是卻也採用納粹對猶太種族的刻板印象:「猶太鼻」(很大的鷹鉤鼻)。五十年代中國的宣傳畫重複了四十年代納粹宣傳的符號:兩者都用對猶太人種族歧視的刻板印象來代表西方的邪惡資本家。[圖五]是2000年發表的漫畫,同樣把韓戰時中國的美帝敵人視覺化。六十年代中蘇關係破裂以後,中國宣傳畫上的俄國人開始出現了大鷹鉤鼻。五十至六十年代的中國宣傳畫跟唐代把西域人視覺化具有非常相似的歷程,然而二十世紀中的「胡人」代表的是萬惡的美帝軍事力量和資本主義社會。 [圖六:台灣醫美廣告] 五十年代,南韓人也開始關注起鼻子的樣貌,這是一個西方軍人在東方的故事,也是一個醫病變醫美的故事。 在中國宣傳畫把美國人畫成大鼻子的同時,有一位美國軍醫塑造出南韓人嶄新的高鼻。韓戰時,很多人的臉部受了嚴重的創傷。為了治療他們,他發明了新的臉部重建手術。他也把這樣的技術發展成整型手術,特別是把亞洲人的扁鼻整成像歐美人的高鼻。這位軍醫把這個手術過程稱為「去東方化」(de-Orientalizing)。 現今在南韓、台灣、中港澳等地,這樣的「去東方化」的整形手術還是很受歡迎。後殖民理論學者用東方主義詮釋這樣的手術,他們認為是因為帝國主義跟文化霸權把審美觀移植進入亞洲,但是做醫美手術的亞洲人真的想看起來像歐美人ㄧ樣嗎? 南韓學者李昭林(So-Rim Lee)深入研究了這個主題。她批評過去將南韓醫美等同於「去東方化」是扭曲了歷史事實,況且直至今日,南韓人的醫美手術並不再適合稱為「去東方化」,原因在於整形後的南韓人並不像「西方人」,而像是「做了醫美」的亞洲人。她認為做了整形手術的人,是想要決定自己的外表和命運,並非所謂西方帝國主義的受害者。當你看到[圖三] 課本上的台灣女人整形之後的漫畫,你認為她看起更像西方人還是更像台灣人? 在韓國、台灣和亞洲等地,外貌跟自信息息相關,從面相上也可能看出人的命運。人們還喜歡透過「面相」來決定生命中的重要事件,譬如選擇伴侶、交友、工作面試等等。如果不滿意你的命運,為了改運,可以試著先改變外貌。 [圖七] 唐朝胡人塑像群 [圖八]當代台灣女性的審美觀(翻拍自醫美診所網站) 唐朝漢人也深信面相學 (physiognomy)。他們認為有深目高鼻和強健體魄的胡人是天選之人,具有神秘的力量,這些特徵讓他們不但被選拔為天子生前的護衛,也被塑造為皇帝陵墓的守門員。 本文開頭的三張圖像分別顯示唐朝、韓戰時期跟台灣當代的外表政治。這些個例子的關係不是互為因果,而是相互共鳴。美國作家馬克·吐溫經典名言:「歷史不會重演,但總會押韻。」筆者依循著馬克吐溫的思路,研究中國國際關係歷史的「押韻」,特別是視覺上的押韻,這是為什麼本文會採用探討外表政治的方式來解釋中國歷史上的外交政治。 至於中國的外表政治與外交政治有什麼視覺上的「押韻」?本文所舉的這些例子不但呈現出鼻子的真實樣貌,而且這些樣貌也創造出新的形象:唐代的陶藝家捏塑的胡人雕像;共產黨的宣傳畫家描繪的畫作;以及亞洲整形醫生塑造的高挺鼻子。中國的外表/外交政治以西方友人的高挺鼻子和西方敵人的醜陋大鼻子來顯現。 本文有以下三個結論。第一,中國的外表/外交政治跟薩伊德分析的「東方主義」很相似。中國的「自我」認同得靠西方的「他者」來凸顯,為了建構自己的世界觀,中國利用了「西方主義」來觀世界。第二,為了深入了解國際政治,人們必須著眼於視覺資料(visual sources)和視覺分析方法,對於以小觀大很有助益。第三,這些外表/外交政治的例子提醒了我們國際關係不但只存在於國與國的外交關係,還包括了流行文化和民眾日常生活的示現。如果人可以決定控制他們的的外表/外交,就可以更進一步創造他們的命運,這也是一個研究國際政治時需要關注的問題。 參考文獻: Abramson, Marc Samuel. “Deep Eyes and High Noses: Physiognomy and the Depiction of Barbarians in Tang China.” 2003. Callahan, William A. Sensible Politics: Visualizing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20. “Stanford scholar So-Rim Lee [李昭林] details the historical, cultural, and economic influences on the surge of the cosmetic surgery industry in South Korea.” October 8, 2018, HTTPS://HUMSCI.STANFORD.EDU/FEATURE/STANFORD-SCHOLAR-TRACES-ROOTS-SOUTH-KOREAS-COSMETIC-SURGERY-SURGE-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