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隨筆

回家

Going Home

  大廳裝飾得姹紫嫣紅,賓客已經差不多來齊了。媽媽一路跟熟人打招呼。誰是誰的子女,我根本分不清。上次回中國已經是八年前了,我還不到五歲

  
「阿娟,翻嚟了翻嚟了!辛苦妳了,攰唔攰啊?

  
我從遠處認出三姨,在人潮中她像朵高雅的蘭花引人注目。她矯首昂視,走路有風,看不出已是坐五望六的人。聊起來,發現她早就賣掉了那臺小摩托車,現在因開車為防曬而戴著一雙白蕾絲手套

  
人聲嗡嗡地鼎沸著,我看我媽雖不善應酬,但今晚好像鬆了一口氣。當時家裡有五個孩子,她排在中間,上有兄姊,下有弟妹,出國成家又生了一子一女,人生格外完整。人家都說她是很有福氣的,後來這個讚美似乎成為了命運殘酷的笑話。
 

  餐桌轉盤一轉,滿臉都是菜餚的刺鼻異味。我連連纏磨媽媽,這是什麽,那是什麽。她似乎也不知道,或是分了心,敷衍地回:「那是肉」或「那是菜」。我肚子越來越餓,心情也越來越糟

  
接著上了一大盤龍蝦,我眼睜睜地看著牠枉然搖擺的觸鬚。此時我媽還正在誇獎我的成績、我的成熟,我卻忍不住大哭起來

  
難道我飛了七千公里都住不了賓館,更別說去迪斯尼樂園,只是為了來這裡當個花瓶?我理直氣壯地抗議——我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人家的服裝模特兒。為什麽明明放了假還要比平時更加正經八百?

  小舅舅看到我,便轉身問媽媽:「誒,佢點解喊啊?」

  媽媽聳聳肩,但她窘死的表情,更讓我迷茫若失

  
我原本對回國的計劃那麽地興奮。後來住進公公的空房,這裡連網絡都沒接通,又被姨媽們寵得手足無措,一夜又一夜穿不一樣又過時的裙子去參加宴會。舅舅姨媽都在買第二第三套房產,大姨媽十年前就退休了。我媽是家中老三,卻看起來是老大。數十年的勞動把雙手弄得厚黑如皮革,到了六十歲上下,拇囊炎已把大拇指扯得變形,連普通的布鞋都不好買,何況時尚的高跟鞋

  
那晚,大舅舅送我們回去。到了公公的無電梯樓房,我和媽媽默默不語,我直接去刷牙睡覺。我心中在呼嘯颳風,但唯一説得出來的話是:「我累了。」在母女之間,「累」是漫無邊際的詞,對彼此,對外界的怨恨、遺憾,對於解脫的想望,都包含在内。我們從不説「我愛妳」,更不會道歉。承認自己累了,看似是與世隔絕的藉口,不過在我們的言語中,是表達了一種信任

  
我窩在婆婆滿是褶邊的床,像是躺在乾澀的蝴蝶翅膀之中。黑暗裡的鏡子仿佛倒映著一對凝視著我的眼珠。紅殼裡頭的血肉在沸騰的水中飛濺、無聲尖叫、最終變色。現宰的肉是最甜的,讓我們將蒸汽騰騰的殼剖開來聞……


  我一切的溫柔,是不是取決於母親的殘忍?我的雙手,因抓筆而長繭,在舞蹈中如蘭花般綻放,靜脈像溫柔的河流握著皮膚。她爲我殺鷄,我卻不愛吃肉,或許是看到她斬下鷄首,我才不敢吃肉?因為她半輩子低頭恭順,我這輩子才得以伏案讀書

  
我曾問媽媽,對於出國這個重大轉折,她有沒有後悔過?

  她恐怕也問過自己千萬次。後來我想,她無論如何都要想辦法不後悔,要不歷經那麽多滄桑還怎麽能堅持下去?這是比反問還更無謂的問題。她就是大大咧咧地闖了過來,哪裡有意識到生命轉折點的後見之明?就算人家想說閒言閒語,也必須承認她的兩個孩子元氣滿滿,前途光明,還繼承了相當耐看的容貌

  
「有了你們,是值得的。」她回答我

  
直到大學,才開始將自己家庭與「歷史」聯結起來。我赫然發現自己仿佛立在一座懸崖之上,望著深淵,魯莽地從命運的偶然性退了幾步。翻開歷史課本,每一頁在眼前一閃而逝——一條一條無數的岔路,以及我和我長輩無意中避開的陷阱。久而久之,才慢慢克服臨淵的那種懼高症,甚至對此敬畏

  
回到童年的臥室,墻壁都看不到。四面擺著塵封的兒童畫、眼神慈祥的娃娃、塞滿的衣櫃和書架。
 

  「這樣不會顯得胖嗎?」

  媽媽在穿衣鏡前扭來扭去,我幫她選了一條花紋裙子。我從衣櫃後方拉出來時,她輕輕地說,「好久沒穿這件了。」這幾年來,她穿著的風格逐漸失去了色彩,衣櫃前排都是黑色,頂多是深藍、絳紅的兩三條外套。她穿黑色看似是為了將自己縮小,讓身影覆蓋肉身。經過時間的流失,她粗壯的身材徐徐軟化了,我晚餐夾起炒菜時,發現許多頭髮

  
我說:「這讓妳看起來很年輕。」

  聽到這個,她就興致勃勃地走出去。今天,父母準備陪我參加畢業典禮。我並不覺得時光飛逝,我反而不知道比我年紀大的人怎麽撐得住,一日一日如海嘯般的起伏不定都必須面對,一刻都跳不過,也沒有書籍或電影的一致性,最多只能在混沌中塑造類似的人工美

  
在車上,媽媽不斷地追問:我的導師年紀多大、有多少個孩子、太太是哪裡人?至於我畢業論文的題目,我一直籠統地說在研究中國。解釋具體一點,我倒有些不甘情願,免得父母質疑,我難道為了這麽瑣碎的問題苦惱了一年?
 

  其次,我想,若能看懂,恐怕也會對我對中國的某些敘述不滿

  
他們看不懂,我小時候孤單地傷悼,畢竟文筆再傑出,身邊最親的人都沒有辦法瞭解。到了大學,我們言語上的鴻溝反而解救了我。有多少同學為追求父母的夢想而忘記了自己?而我的父母呢,只好信任子女的每一個抉擇。我和哥哥也從來沒有背叛過他們。銀行、電郵、種種隱私資料,我們初中前都已經知道,密碼甚至是我們親自設定的。不受到約束,也毫無叛逆的必要

  
我們停在一個小鎮。爹地去加油、抽烟,我和媽媽漫步街頭。路過一家老派的店鋪,以前家裡附近就開了很相似的,前面漆滿米黃色的大字母,噴香著麵包味

  
看到我的視綫,媽媽問:「要買嗎?」

  我們進去看看。雖然現在有自己的錢了,但媽媽還是硬塞給我二十塊。我沒有很餓,但也不想拒絕她的心意。面前一排排肉派、芝士麵包、海綿蛋糕、奶油撻、灑下巧克力米的各種糕點……我心裡的小孩跳了出來,這簡直是夢想成真

  
「對不起,」媽媽突然說。「媽媽很八卦。問這麽多問題,是因為怕不知道跟妳導師說什麽。我很囉唆,不想妹妹丟臉…」

  我表情沒變,但心中愣住。我想起那盤龍蝦。我學中文的最終目的,都從未對父母說清楚。我並沒考慮到,當我與父母的詞彙量漸漸接近,我的教育水平、知識程度、也就是說我們階級的差異,同時會拉得越來越遠。我的教授提供了那麽多玄秘的分析方法,指導我們自覺而謙虛地去研究亞洲,將像我父母的這一般人物如標本那樣剖開,放在學術顯微鏡下。既精彩,又陌生

  
我勤勞的母親,最後是把我送到一個她永不歸屬的大陸。她只能等在霧沉沉的彼岸,偶爾迎接我回家。幾十年的勞動,二十出頭的我無法想像,那種浸透到骨髓的疲勞,那種沉重到破頭的壓力

  
姨媽舅舅提出最近又去某某國家度假、手上掛著名牌包、包裡是一對油光光的自動車鑰匙……聽到這,我媽就堂堂地把我擺出來。難道這一點虛榮之心都不能配合?當得上媽媽的花瓶,也是值得驕傲吧?這個小小的回報,我應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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