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昂《殺夫》是台灣女權主義文學的經典作品,早在1983年以作者毫無保留的寫法震驚了文壇。透過悲慘細緻地描述對女性的壓迫與虐待,這篇小說展示著厭女症的一些最極端的表現。而故事中最惡劣的肇事者之一是屠夫陳江水。 我們初次認識陳江水是在女主角林市的叔叔決定給姪女物色人家的時候。四十歲的「殺豬仔陳」孑然一身,相傳的原因是他被殺過的無數豬仔靈魂纏著,再加上他對妓女「整治」的名譽,就沒人敢把女兒嫁給他。林市叔叔反而認為把姪女交換為難得的豬肉十分合理。 陳江水第一次虐待林市就是婚禮的那天晚上。跟朋友喝醉以後,他本能地強姦新娘,隨之給疲倦飢餓的林市口中灌酒,往嘴裡塞肥肉,直到她絕望地留下眼淚。接下來,故事的情節是根據陳江水越慘越暴力地攻擊林市而發展。一開始,他比較規律的習慣是下班後直接回家「要」她。他以各種方式侮辱她、用髒話咒罵她、向她丟錢暗示她是妓女,強迫她吃半熟滲血的豬蹄,並且毆打她、 用腫胖的身體壓倒她、性虐待她。 林市越害怕陳江水他反而越有快感,他最喜歡的樂趣之一是趁林市不注意或忙著做飯的時刻襲擊她。陳江水長得像豬一樣,兩顆小眼睛瞇瞇地塞在肥胖的臉肉中。他對待林市的方式也毫無人性,把她當成家畜,不跟她說話,剛開始只照顧到她最基本的生存需求,後來連食物都拒絕提供。對陳江水而言,林市只是一個可以用來滿足自己的變態慾望的物體而已。女人的脆弱與恐懼讓他覺得自己強大而充滿生命力,類似他拿屠刀切插豬喉的感覺。 在小說的後半部讀者才有機會了解到陳江水的生活背景。他小時候家裡窮,因為阿媽要替人磨豆腐所以五歲的他要出去撿豬糞,還要在下雨淹水天在外面賣土豆。這些人性化的細節出現在陳江水跟他偏愛的妓女的對話中。金花最吸引陳江水的特徵都是林市本來缺乏的:她的性格直接開朗,身體強壯豐厚。陳江水對他表示的尊重與關心讓人知道他也有能力對女人善良。只不過,也許只有讓他聯想到自己母親的女人,也就是無拘無束地把乳房供給他的女人,才會收到這種對待。 林市跟金花的共同點是兩個人被陳江水「要」她的時候都會大聲叫。不過,林市偷聽鄰里婦女批評她跟她阿母以後,就開始在陳江水性虐待她時咬緊牙關堅決地不發出任何聲音。因此,陳江水更加狂暴,在怒意中揍她,最後也勒索她說只有她像過往一樣唉唉叫才會給她飯吃。 小說中只有一次讀者能窺看到陳江水的內心。面臨飢餓的林市決定養幾隻小鴨,打算把鴨蛋換米。當陳江水發現這件事自稱是丟臉的,就無情地把小鴨子砍殺。不過,他見到小鴨子的屍體便聯想到自己年輕剛進豬灶的時候,殺了一頭懷胎的母豬。從此,他因為違反了母性孕育生物的基本原則所以一直被罪惡感和不潔感所糾纏著 (意味著唯一值得尊敬的女性是會生育的,但這種女性也是污染的)。然而,他把對母豬的罪愆與恐懼轉變成一種怒氣。發洩它,要麼是迅速而精準地殺害生命,要麼是反覆地攻擊太太。 陳江水對林市的虐待是有系統和目的的,但最可怕的也許是它的失控性。雖然陳江水隱約意識到自己暴力行為的根源,可是他仍然無法阻止它。於是,他以社會接受的方法,把憤怒和不安全部釋放在女人的身上。
在短篇小說《小葉》裡,作者描繪了劉智原對小葉的感情精力和看法,寫得特別精彩。從一開始,劉智原好像就被小葉迷住了,像劉智原一直很注意小葉的外表,甚至連她喝什麼樣的咖啡都記得住(「加奶,不要糖」)。他自己也承認他在「注視」 著小葉, 「注意她」 (第16頁)。他從小說一開頭就特別注意小葉的形象以及小葉對他的反應,就算看不到她,也在猜測小葉的舉動,比如兩人坐在車裡的時候,「看不見她,卻可以想像她……」(第17-18頁)。 雖然劉智原親口說他覺得小葉不是那麼漂亮,但他自己不得不承認小葉身上有一種魅力,使得劉智原忍不住想要跟她親近;或許也算是劉智原的自私,他覺得自己應該不會被拒絕,才使得他想進一步接近小葉。但兩個人的關係開始發展以後,很快就變得不是單純的交易買賣關係了:從第二次見面起,小葉就「免費」地跟劉智原在一起,認識了他的朋友,四個人一起吃飯,看電視等等。劉智原也表示其實他很在乎小葉:「好在她沒有(走)」(第21頁),「使我覺得異常滿足」(第24頁),「感謝如果存在的神靈,小葉又活過來了」(第30頁)。 通過劉智原對小說裡的第二個女性角色莉莉的厭惡感,顯示出劉智原對小葉的一些認可。莉莉怎麼做都不對,借劉智原錢也顯得她很「驕傲」(第30頁);莉莉喝酒的時候,「東倒西歪胡言亂語的討人嫌」(第23頁)。也許他最看不上的,其實是在他大男人主義的眼中,關於莉莉和湯尼之間的關係:他看不起湯尼聽莉莉的話——「我操!你就聽女人的。」(第25頁)。 在這篇短篇小說中,很多衝突都與錢有關。劉智原要面子,沒錢養活自己和小葉的時候,就開始自己看不起自己(「男人用女人的錢,要是能心安理得,那是孫子」(第33頁));同樣,他也因為這一點看不起湯尼,兩人都靠女朋友過日子;湯尼借不了錢,說的話不算數:「你也知道,我沒錢,只有那婆娘有錢。」(第25頁)。 劉智原的大男人主義不僅僅顯示在他對錢的態度,也明顯地染污了他對男女關係的看法,展現在他很自私的思想模式裡,比如,他出軌傷害了小葉,小葉去他工作的地方鬧事,劉智原第一個反應是害怕自己被開除:「我不想被炒魷魚」(第29頁)。他之所以把小葉拉開,卻沒有讓第三者的小妹離開,可能也是因為他認為小葉是「他的女人」,他可以為所欲為,怎麼對待都可以。他認為,自己大男人的事輪不到小葉來管(第29頁:「我的事不用你管,你給我滾……」;第23頁:「你是我的女人」)。搬住在一起,他也很清楚地表示「她還是她,我還是我。互無拘束。」(第21頁)。劉智原之所以用暴力來「解決」 問題,用 「拘束」 這種字眼,最終也是因為他缺乏自尊心,處在一個無救的生活的沮喪中,使得他覺得無奈。可見他可能無意中藏在大男人主義背後的緣故,為的就是要找回一些主導權。 這種大男人主義其實也傷害了劉智原他自己,使得他沒辦法把他的煩惱向別人解釋,沒法通過溝通來表達他的委屈、憤怒和無奈,沒法把自己對生活的不滿意和不確定說出來(「這樣的日子快活嗎?」(第32頁);「我當時沒理她,不過事後也一直在想這個問題——我們為什麼不結婚——雖然始終得不到答案」(第32頁))。他開始賭博、喝酒,不是因為他特別喜歡去做這些事,而是因為他沒有別的方式去緩解他內心的沮喪:「我又開始賭博,反正我有錢……情緒低落更想著去賭」(第32頁);「人說樂極生悲,我們也不至於樂極,不過略略有點滿意罷了」(第33頁)。 劉智原把自己真正的感受悶在心裡,他和小葉之間的距離也越來越遠了——小葉甚至停止「吃藥了」!這意味著她可能也認識了別的男人,開始取代了劉智原。因為小葉說過,如果能跟劉智原結婚的話,就不吃藥了;沒有結婚,卻仍然停止吃藥,就意味著她開始從別的地方得到了她原本渴望的機會,也就是本來可以跟劉智原一起得到的感情和互相依靠的機會。慢慢地,兩個人的關係就從一起去歌廳唱歌跳舞,發展為「兩人對坐時……最最無聊,簡直無聊得可怖。」(第34頁)。 到了最後,劉智原還是覺得稍微有些遺憾(「有一點點悲哀」(第35頁)),但其實最重要的是:到了最後一句話裡反映出劉智原也生起對未來的一點信心和希望,想著他的新的「開始」。他可能有新的開始嗎?要是換了一個人來代替小葉,他們會有另一種結局嗎?作者所描繪的劉智原和小葉的這份感情及其發展,豐富又真實,成功地展示了當時社會階級一種無法逃脫的生活與思維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