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創作

何處安放

A Place to Feel at Ease

  那年的夏天異常炎熱,最主要是既熱又潮濕。一踏下飛機就彷彿撞上了一堵牆,一堵水蒸氣形成的牆。我一肩背著書包,另一肩背著纖長的二胡盒子,手中拎著兩箱行李,像一個背著一把長劍,準備闖江湖的現代俠客費力地邁向火車月台。

  「女士們先生們,列車即將到達。請按順序檢票進月台。」這公告好比於長跑賽的發令槍,乘客像逃難一樣蜂擁而至,爭先恐後地擠上月台,一心只想逃離火車站。乘客把車票拋向檢票員的方向,片片的紙條在空中漫天飛舞,像紛紛掉落的雪花灑落在地上。

  火車曳著長煙進站,軒昂的車頭一聲高嘯,一節節的車廂鏗鏗跟進。乘客湧了上去,反應較快的一手把行李包裹一股勁兒地扔進窗口來霸位。連佝僂著身軀的老人都彷彿吃了某種奇特的時光倒流的仙丹,恢復了青春的活力,與健壯的青少年一起擠著上車。我的視線被一牆胳膊肘子擋住,只好盲目地隨著人潮踉踉蹌蹌地上火車。

  我在人群中站了五個小時才到家。臉上的口罩被汗水給沾濕了,散發出酸臭,加上周圍的種種怪味便形成了一種令人目眩頭昏的味道。隔壁的女孩邊吸溜著一碗叻沙湯麵,邊追劇;站在我身後的男士才算真正的武術家
——他一隻手拿著報紙,另一隻手拿著雙筷子,一盤羅惹端在膝蓋上。他就這樣一隻腳的站姿維持了整整兩個小時,除了灑在地上的一層花生粉,也沒有出什麼事故。他們也真牛,SARS傳遍了世界,空氣中飄著隱形的小細菌,他們還肆無忌憚的摘掉口罩大口地吃。我現在聽見有人打噴嚏或咳嗽就不自覺地打寒噤。我在手掌上擠了點消毒液,用手指把口罩的鼻梁條捏緊。

  「阿穎!這兒呢!」爸爸站在車站的大門向我揮手。時隔幾個月罷了,卻突然感覺爸爸的身材萎縮了。當他從我手中接過行李,我注意到他手臂上增了不少黑斑。「走,回家去!你媽準備了大餐來迎接你呢!」

  爸爸的車還是老樣的——開了十多年,吱吱作響、開起來磕磕絆絆的也是在所難免的。車的播放器內依然是那三個老光盤:汪峰的「生無所求」、林憶蓮的「林憶蓮」、王傑的「忘了你,忘了我」。半個小時的車程,我和爸爸沒說上幾句話,好像這幾個月堆積的思念和話湧上心頭,一時間哽在喉中無法表達出來。

  「哇,我的小穎終於回家了!」媽媽走出廚房,用一雙火柴般瘦的手臂擁抱了我。她身上的味道沒變:一股淡淡的、驅蚊的檸檬草香,參雜了廚房的醬油和芝麻油——這就是童年的味道。

  「你是不是長胖了?」媽媽布滿老繭的手捧著我的臉蛋,大拇指戳著我的蘋果肌。「一定是城裡東西太好吃了,你不會是不想回家了吧?」

  「怎麼可能!我太想念媽媽做的菜,食堂的伙食沒有家的味道。讀完四年之後一定回家,跟爸爸媽媽待一輩子。」

  「你這孩子,小嘴還是那麼甜。小穎最乖了,從來不讓我們操心。快去跟你的外婆打聲招呼。」

  一如往常,外婆坐在角落裡的搖椅上,神情莊重嚴肅,悠忽地、傲慢地揮舞著她的藤扇子。小時候的我特別敬畏外婆:有一次我鬧著脾氣,不肯吃媽媽炒的苦瓜,外婆二話不說就猛然從搖椅站起來,用藤扇子毫不留情地打我的手掌。

  「外婆好!」聽見我的招呼外婆沒有作出回應,面不改色,跟著心裡幾十年未變的節拍器不慌不忙地搖啊搖啊搖,看久了讓人頭暈。她彷彿看不到我,眼神飄忽不定,絲毫沒有認出自己的孫女。她的雙眼因白內障產生了朦朦朧朧的一層薄紗,如同大麥水的乳白色。

  「先洗個澡再靠近外婆,你身上不知道有城市裡什麼骯髒的細菌。」爸爸邊用酒精噴劑把我的行李箱消毒,邊揮手把我轟進洗手間。

  媽媽呈上了我小時候最愛吃的菜:冬瓜排骨湯、清蒸魚、臘腸糯米飯和白菜炒粉絲。外婆站在洗盆邊上,慢慢地嚼她那幾口白飯和白灼青菜。其餘五個人肩挨著肩地圍著一張圓桌,弟弟妹妹依舊活潑可愛,搗亂既討喜又好笑。媽媽沒吃幾口菜,全程盯著我們,嘴角有了笑影。那天晚上我和妹妹一起擠在一張單人床睡,像小時候一樣胳膊腿都戳著對方。睡前媽媽把頭探進房間,感嘆道:「回家好。大家在一塊兒真好。」

  ***

  本以為我很留戀綠油油、散發著泥土氣息的家鄉。但是回家後我才發現原來距離產生美。毒辣的陽光將大地烤得直冒煙;我們屋子的磚瓦似乎會吸收太陽的熱量,裡頭比外頭更悶熱,令人喘不過氣。旱廁在炎熱潮濕的天氣中臭氣熏天,蒼蠅嗡嗡飛來飛去,蟑螂肆無忌憚地到處跑。我開始懷念開著空調的宿舍和乾淨到發光的書桌。長輩們都笑我變嫩了,染上了幾分城裡孩子的嬌氣。

  屋子旁邊種了上百棵橡膠樹。每天凌晨四點爸爸會身穿防蚊的長褲,長袖T恤和手套,出門割膠。他頭上的頭燈是黑暗中唯一的光源,照亮著斑駁的膠樹皮。手中緊握著一把纖長的鈎刀,屏住呼吸在樹皮上割一條線。乳白色的樹液慢慢地流進擺在樹底的一個小碗;不久後樹液會在碗裡凝固,成為一個有彈性的小球。小時候我和弟弟會給爸爸當手下,但是往往越幫越忙。我們把膠球當成玩具拋來拋去。割完了樹皮爸爸又走一遍,收割橡膠球,裝進卡車帶到附近村裡的市集去賣。一公斤只能賣1塊九毛錢,掙來的錢簡直微不足道,但是聊勝於無。

  多日沒收割橡膠,忘了有多麼艱難。想必樹液是酸性的;它會使手掌發麻,遭了芒刺一般,即便洗了手,手還是紅腫的。還有,那股臭酸味是一週都洗不掉的。

  爸爸定是瞧見我嫌棄的表情才說:「我們小穎的手現在可寶貴了,要用來寫論文,做不了這些粗活!」 他從我手中接過鈎刀;他的手掌綴滿了鮮紅的水泡。

  於是被免了職的我成日懶懶散散地呆在家,簡直閒成一個廢人。本以為能圖個清靜,誰能料到會有一個小尾巴跟屁蟲。我走到哪兒,媽媽便如影隨形地跟到哪兒。我連單獨散步的機會都沒有——她聲稱怕我孤單,從早到晚與我形影不離。

  媽媽是個聰明的女人;她會每天變著法提醒我作為女兒,作為長姐的責任。媽媽在市集上用了半斤肥肉換一斤核桃,把核桃熬成羹。「小穎,多喝點,核桃補腦!」 當弟弟試圖喝一口時母親不耐煩地把他轟走。「去!去!你姐姐要讀書,她讀完書就回家教你。」 或者她會拉著我陪她與鄰居阿姨打麻將。每當阿姨們說出「小穎真有本事,將來肯定成為大城市的小富婆」之類的話,媽媽會急忙回答:「不會啦!我們小穎最乖,要回家照顧我們這些老人呢。」

  有一天在雞鳴之前我趁媽媽還沒醒過來,逃到橡膠樹林中。坐在樹底下,蟋蟀瞿瞿叫,手拍不完的蚊子把我的雙腿叮成紅豆冰,看著一縷縷晨光透過樹葉的縫隙。

  「你這孩子想得骨痛熱是吧?快回家!」爸爸的斥責把打盹兒的我吵醒。

  「我離家出走了。」

  「說什麼廢話?」

  「爸,你不懂,媽咪像一個跟屁蟲一樣黏著我,甩也甩不掉。」

  「不許那樣說你媽。」

  「我都二十歲了!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兒,在大學我照樣過得好好的,吃喝拉撒睡一個都沒少。還有,要求我每個暑假回家也太誇張了吧!我朋友的父母才沒有那麼霸道呢...…這不公平!」

  「你就體諒體諒你媽媽吧。你想,她在你身上投入了二十年的心血,就換來你這般忘恩負義。你說這公平嗎?」

  過了漫長的兩個月我終於回到了城市。臨走之前媽媽把一大包糧食塞到我手裡。裡面有她醃制的酸菜、幾罐王老吉涼茶和十包康師傅泡麵。我不忍心告訴她食堂的伙食比這些東西好吃。我把包裹收下,擱在宿舍的角落裡。幾個星期後酸菜開始發臭時我才把它丟掉。

  ***

  空中瀰漫著酸臭味。可能是爸爸最近施了肥料。我悄悄地聞了聞我的T恤——哦!是汗水的味道。昨天宿舍院長半夜敲我的門,從他嚴肅的表情睡意朦朧的我已然意識到事情不妙。我連夜趕了最後一趟火車,在晨曦中回到了家;可惜沒趕上。

  「爸爸,外婆怎麼就突然走了呢?我上次回來她不是還好好的嗎?」

  媽媽堅持要為外婆舉行一場道教葬禮。雖然外婆從來沒有修煉過道教儀式,但是媽媽信道教,所以這個話題沒有商量餘地。媽媽忙著招待參加葬禮的賓客,忙得團團轉,一刻都不停歇。爸爸則坐在角落裡,悄悄地吃一碗炒米粉。

  「其實你外婆已經病了一段時間,只是醫生一直說不要緊,所以你媽不想告訴你,怕打擾你學習。上個月外婆因為失眠引起了胃脹,醫生給開了安眠藥;前幾天你外婆的病情突然惡化,被送進醫院的重症監護室,你媽才給你打了電話叫你回家。」

  「我可憐的姐姐,你的命太苦了!」一陣哭嚎打破了僧侶們的叨叨念經。「要不是那個窮光蛋,你才不會活成一個木偶人!」外舅公肯定是喝醉了,他一身酒味,在靈柩前嚎啕大哭。

  「哎喲!我這舅舅就不是個省油的燈!」媽媽嘀咕著,慌忙跑過去安撫他。

  「姐,當初大家勸你不要嫁到這鳥不生蛋的地方,你就是不聽!」

  「舅舅,您記錯了,媽媽是因為中日戰爭才離開了廣東,您還是先坐下歇會兒吧。」

  「廢話!」外舅公猛力甩開媽媽搭在他肩上的手。「要不是那個臭男人想在這兒另娶小三,誰會跑到這地兒受罪!」

  「舅舅!外面太熱,我還是扶您進去坐吧!」媽媽的聲音異常尖,她一邊硬拽著舅舅進入房子,一邊向其他賓客投去歉疚的目光。其他賓客彷彿靜止了,杵在原地,臉上的微笑僵硬又不失禮貌。

  「我的媽呀,你外舅公可真會選場合來撒酒瘋。」爸爸無奈地搖著頭,從容不迫地用筷子挑出米粉裡的蘿蔔絲。

  * * *

  外婆出生於中華民國,當時在清朝滅亡之際的廣州革命餘燼漸暗。她愛上了與她住同一個小區的青梅竹馬,十六歲就嫁給了他。外公和其他數不勝數的貧窮年輕人一樣,漂洋過海加入馬來西亞當時蓬勃發展的建築業。新婚的外婆足足等了八年才等到了居住在馬來西亞的弟妹的一封信:弟妹警告她,外公打算在馬來西亞娶另一個女人(至少外舅公是這麼說的),外婆決定獨自「下南洋」。

  清湯是我最愛的粵式糖水。媽媽會從花園裡剪下斑蘭葉,再加入乾桂圓、銀耳、木薯珍珠和椰糖煮成味道甘甜清爽的糖水。每當媽媽給我煮清湯我便會想起外婆幾十年前是如何調製出樹皮湯。外婆是一個剛強的女漢子。她在一九四二年生下了第一個孩子;那年日本侵佔馬來西亞,把國家納入大日本帝國的錦囊之中。忍受飢餓的外婆不得不冒險進入沼澤地從樹上刮下樹皮,用雨水煮沸,熬成一種渾濁的湯。外婆在日本入侵馬來西亞長達三年的時間內以水煮木薯根為主食。她接二連三生下了三個男孩,身材瘦成了筷子般細的四肢。生活在恐懼中的她千方百計地躲著日軍,生怕丈夫和兒子會捲入肅清大屠殺。

  三年後,戰爭的結束給外婆的生活添加了幾分安穩。她隨著外公回到了工地,在工地打零工:用吊在肩桿上的桶搬建築材料、為工人做飯、被承包商呼之即來,揮之即去。外公和外婆微薄的收入不僅要養活三個在家吵著要飯的兒子,還要養活整個家族的兄弟姐妹和侄子姪女。

  在媽媽出生的前兩個月,外公享受了一夜的威士忌和榴蓮果,當晚不幸而亡,留下外婆來管理一個貧困又迅速擴大的家庭。在傳統家庭中,女性族長並不常見的;通常是男性負責養家糊口。

  媽媽曾說過他們三代人擠在一座狹窄的店屋裡,店屋在一家中餐館後面。每天傍晚空氣中總是瀰漫著油脂的香味。媽媽常常會站在小巷裡,望著閃閃發光的乳豬在煤上燒烤,瘋狂地吸入誘人的煙霧。他們家從來沒吃過乳豬,長期的肚子填不飽的問題迫使外婆成為家庭的紀律者。即使她的三個兒子早已成年,外婆依舊掌控著全家的財務,從不徵求他人的意見。如果餐桌上有十二個人,外婆會確保全家人只吃十二條炸江魚仔,任何剩菜都會留到下一餐。

  與大多數華裔家庭一樣,蒸魚是主要的蛋白質來源。外婆會把魚肚切開,塞進幾粒酸梅;亦或者她會用醃制的芥菜來蒸魚。外婆會等全家人把魚骨架上的每一塊肉都清理乾淨,才吃僅剩的魚眼睛。外婆格外疼媽媽,她總會把魚的臉頰——魚最嫩的部分——挖出來放在媽媽的盤子裡。

  在孫輩中屬我年齡最大,於是我帶領其他表弟表妹到外婆的靈柩前最後一次道別。外婆安詳地躺在黃色的絲綢池中。她臉上的粉底結成塊,皮膚皺巴巴的,彷彿一張被弄皺又重新熨燙的廢紙。隨著年齡的增長,外婆的皮膚氧化成了布滿了黑斑的蠟黃,顴骨上塗的腮紅根本遮不住。外婆微皺的眉頭和灰暗的眼袋表明著她生前的疲憊並沒有隨死亡消散。看著外婆瘦骨如柴的身軀,我很難以想像她曾經是如何隻身踏上下南洋的航船,在黑暗潮濕的船艙中摸索著一個遙遠的未來。

  大家離開之後只剩我和爸爸媽媽。媽媽已經有好幾天沒睡好覺,烏黑的眼圈愈發濃重。媽媽繼承了外婆的五官結構——葫蘆形的臉,顴骨突出,下巴方方正正。她看起來像是擺在櫃子上的外婆黑白照片的複寫本。小時候的我收到了一套馬克筆作為禮物,要給媽媽頭上的幾絲白髮上色。現在媽媽的白髮多於黑髮,一支筆根本遮不住。黑髮人送白髮人是世上最自然的事,我久久地凝視著媽媽黑髮中的銀絲。

  ***

  大三的暑假我申請了紐約大學資助的夏季課程。我第一次坐飛機就跨過了半個世界,倒了十二個小時的時差,日夜顛倒。紐約這個城市充滿了稀奇古怪的東西和人。我周邊的同學大多是美國籍,他們很放得開,毫無束縛地生活著。生氣的時候就會毫無遮攔地發洩情緒,哭得臉紅、眼腫;開心的時候就會仰頭開懷地笑,純真又開朗的笑聲超有感染力。他們成天把夢想和抱負掛在嘴邊,彷彿能憑一張嘴把世界所有的不堪化為烏有。

  有一天我在華盛頓廣場,陽光明媚,微風帶著些許涼意。我躺在樹蔭下,縷縷陽光透過樹枝的縫隙灑在我的臉頰,在草地上印出明亮的斑點。從遠處傳來一陣咕嚕咕嚕聲,聲音忽大忽小。是快要下雨了嗎?不可能,大晴天沒有一朵烏雲。是旁邊的人肚子餓了嗎?這也太誇張了吧。過了幾十分鐘聲音持續不斷,煩人的嗡嗡聲愈發嘈雜。一張接著一張的海報出現在我的視野:「Stop the killing(停止殺戮)」、「Not in my name(不要以我的名義)」、「Bring troops home(把軍隊帶回家)」。我從未看過這麼浩蕩的運動,上千上萬的人湧入公園,把原本遼闊的公園給佔滿了。忽然有一波歡呼聲切入喧嘩,掌聲如雷。我眯著眼睛,隱約看見一個站在噴泉中跳舞的輪廓——是一個頭髮長到臀部,黑髮上點綴著霓虹綠的女生。哦,是一個光著屁股的女生。

  美國人,真奇葩。

  下週我在宿舍的沐浴間再次遇見光著屁屁的女孩兒。剛洗完頭的我緊緊裹著浴袍,生怕走廊的男生能透過窗戶看到我的身影。手指中夾著一瓶一瓶的沐浴露、洗髮露、護髮素、牙刷和牙膏,我看著我的一堆衣服,無從下手。

  「我來幫你吧!」

  「哦,謝謝!」我轉過身,看見再次裸著全身的她晃晃悠悠地走向我。她把地上的衣服拾起來。

  「不謝。你也是住這一層的嗎?」

  「嗯。」

  「新來的吧。以前可沒有其他華人。」她的中文講得生硬,想必是美國華裔。

  「嗯!」我有一點不知道應該看哪兒,把眼神定在生長在馬桶底部的霉菌。

  「我叫 Lucky。史樂琪。」

  我從未見過像樂琪一樣的人。她痛恨世界的戰爭和暴行,週末排滿了不同的抗議會,不是抗議企業虐待動物就是抗議美軍在伊拉克的駐留。她鄙視那些為了追求榮華富貴而犧牲自己的道德原則的人。她的壯志在四方:她不屑繼承爸爸的律師事務所,寧願丟掉這個鐵飯碗,畢業後出遊不發達國家,打算幫助貧困地區。

  樂琪是紐約人,對這個雜亂無章的城市了如指掌。她有專屬紐約人的氣派:在人行道上走路的速度是別人的兩倍,好像她有無窮無盡的事情要處理;過馬路時她從來不看紅綠燈就直接闖,因為她料到交通會為她停止;說話的時候如速射機槍啪啦啪啦把句子連成一串,儘管聽者還沒時間消化她也會毫無前兆地跳到另一個話題。樂琪是我見過最有主見,最有魄力的女生。

  「你讀完大學之後要幹嘛?」有一天我們在牛車水冰淇淋廠買了冰淇淋:我選了荔枝口味,讓我想起家裡夏天的荔枝果凍;樂琪選了黑芝麻口味,門牙沾滿了一層芝麻粉。我們邊吃邊走到布魯克林大橋。

  「回家吧。爸爸媽媽還指望著我給弟弟妹妹教書呢!」

  「那你回家要做什麼工作呢?」

  「鄉下就那幾樣,當個教師或小公務員之類的也不錯吧!」

  「啊?沒搞錯吧?那你幹嘛那麼拼。那種工作根本不需要你去爭一個一流大學的畢業證。」

  「沒辦法,爸媽沒我不行。」

  樂琪開始笑,她一開始笑就停不下來,笑聲飄到東河的水面上。「你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吧!你爸媽生下你之前照樣過得很好呀!日子是要過的,你別拿他們當藉口。」

  「你不懂,如果我不回家我爸媽真的不行。」我不知如何向她解釋爸媽是把所有希望寄託在我身上,他們不是希望我出頭地或者改變世界;他們只是希望我能安安穩穩回家,結婚,生子,陪伴他們終老,讓他們享受天倫之樂。我和樂琪都是華裔,但是她的父母已經被美國化了。樂琪一成年,他們徹底撒了手,讓她像放了繮繩的野馬闖遍全世界。

  「你看這世界這麼大,大到讓人恐懼,但也大到讓人充滿希望和期待。你看橋上一輛輛汽車,橋下像螻蟻的行人,個個抱著夢想在這個城市打拼。你真的甘心回老家嗎?」

  那天萬里晴空,天空是碧藍、東河是深藍、大廈是灰藍。抬頭仰望那片治癒心靈的藍天,低頭凝視波紋粼粼的河。大廈倒映在水中,河水舔著大廈的腳跟,形影不離。我站在布魯克林大橋上望著綴滿大樓的天際線,有一種萬人之上的感覺,彷彿全世界就在這一個城市內,而我能征服全世界。

  ***

  畢業之後我回了一趟老鄉。父母為此舉辦了一場畢業宴,敞開了家門,邀請所有的親戚朋友參加。母親為了這一晚下了血本:她燉了兩鍋雞湯,蒸了五盤糯米飯還包了上百個餃子。父親讓我跟長輩們同桌吃飯,還給我倒了一杯白酒。

  「我們小穎得獎了,英文系最佳寫作!沒准兒是下一任鄉科級副職!來,大家乾杯!」父親笑得咧開了嘴,露出滿口蛀牙。

  那是多麼美好的夜晚:肚子裡的白酒像一個小火爐,從裡到外溫暖著我。鄉親們填飽了肚子,歡笑聲和吵嚷聲不絕於耳。皎潔的月光如一條輕紗籠罩著大地,讓原本毫不起眼的泥磚屋沐浴在銀河的光芒中。

  第二天早上,我親手破滅了這場美夢。

  「媽,我申請了紐約的博士學位。」

  母親把手中的針線活兒放下來。「然後呢?」

  「我申請成功了!」

  「讀博士需要很多錢吧?」

  「不用錢。我申請了獎學金,夠我的機票和生活費。」

  「你怎麼沒跟我們商量?弟弟妹妹怎麼辦?中學的學費實在太貴了。我和你爸也老了,需要人照顧。」

  「當時我申請沒有把握,所以乾脆不說。我剛收到通知。」

  媽媽順下眼睛,用指甲摳密密麻麻的針線。

  「媽,這是一所一流的研究所,好多人都申請不到呢!」

  「那你什麼時候回來?」

  我沈默下來,不知如何回答。說一句善意的謊言來敷衍媽媽也不難:告訴她我三年後便回家,安定下來,找一份穩定的差事,嫁人生子。但是我這句謊言說不出口。媽媽的眼角布滿了若隱若現的皺紋,原本烏黑的頭髮現在欲灰未灰。她已經瘦成皮包骨,弱不禁風的身軀彷彿隨時會倒下。永遠做不完的針線活兒,一望無際的橡膠樹是我媽媽的命運。但是歷史不必重蹈覆轍。

  ***

  原本三年的博士學位修成了五年。之後我在紐約伊索顧問公司找到了一份工作。又過了一年,我談了一個外國男朋友。他比我小五歲,性格靦腆,一雙含情脈脈的眼睛像東河一樣藍。他是哥倫比亞大學哲學系的研究生,對中國哲學滿腹學問,每天都捧著某哲學家翻譯成英文的作品。他時常問我:「你對荀子的性惡論有什麼看法?」或者,「你同意郭象對《莊子》的注釋嗎?」我從未聽說過這些名字,只好瞎編幾句糊弄他。他總會以愛慕,甚至崇拜的眼神望著我,感嘆:「我的女朋友真聰明。」我在他的懷中尋找一種歸屬感,在他的言語中尋找一種共鳴,但是我始終在這陌生繁忙的城市中立不住根。

  每個週末我會跟爸媽通電話。小時候的無話不說變成了成年人的無話可說。有一天晚上我和男朋友在東河岸邊散步時接到了他們的電話。

  「弟弟和王阿姨的女兒訂婚了!你還記得小敏吧,你小時候還換過她的尿布呢!」我腦海中浮現出媽媽興奮不已的模樣。

  「閨女,你什麼時候帶個男朋友回家?找到了合適的人嗎?」爸爸模糊的聲音似乎從遠方傳過來。

  我瞄了一眼身邊的男朋友。他沒意識到我沒在聽,還在滔滔不絕地講述他在課堂上學的新知識。

  「沒有啦!爸。」不知為何謊言脫口而出。「你別催我了。反正弟弟快要結婚,你也要抱孫子了。」

  「哎喲,早知道不應該讓你進城讀大學。學歷高有什麼屁用呢?你現在連家都不回了,清明節連回來給外婆上柱香也不會。」爸爸用略帶斥責的語氣開始數落我。

  「回家吧,寶貝。女孩兒用不著那麼拼。反正你已經證明了你是頂聰明的,差不多得了就回家。」媽媽匆忙接過手機。聽到媽媽溫柔的聲音讓我頓時無力反駁。

  「就是,甭擔心,爸爸養你!」

  一陣冷風從河邊刮過來,像銀針刺痛我的皮膚。我不禁打寒噤。身邊的男朋友親切地說,「honey,你冷嗎?沒事,我們快到家了。」

  家,是否在經過滄海上田也絲毫沒動彈過的老鄉?或者是迷人、光芒四射的紐約?本厭煩家庭的束縛,如今卻渴望家帶來的歸宿。但是如果現在半途而廢就回家,我所有熬的夜、濕過的眼眶、忍耐思念家的苦澀,都是為了什麼?我走上布魯克林大橋,望著燈火通明的紐約市。這個城市裡沒有任何東西因有我而存在,也不會有東西因無我而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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