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英國北方夏末像一個模糊的夢境。儘管那裡的陽光從早到晚特別燦爛,我身體卻感受不到太陽的熱能,而且雖太陽高掛在天空,但樹木彷彿沒有樹蔭。我凌晨從英國西北邊的村莊搭乘那天第一班公共汽車到哈德良長城最西邊,我冒險的起始點。在那輛車上,我看著窗外陷入深思;隨著公共汽車離開了文明,周圍環境越來越神秘,霧氣滾滾而來。每一個微粒將陽光反射了出來,留在地面上的霧氣一片黃白夾雜。 我上車時向司機瞥了一眼,過了良久,繞經彎路之後,我開始探索他臉孔上的每一個細節。雖然他還不算老,但他的面孔彷彿累積了100多年的皺眉。我聽著窗外有大風吹過,想起來這些住在跟塞外邊境接壤的人,可能長期受到北風以及無數不可洩漏的秘密影響。 我終於抵達長城最西邊,但那邊的牆壁蕩然無存。我一下車,霧氣就失去了黎明黃色的魔力。因為天空變得灰濛濛,所以我找不到正確的走道,非獨自開闢新路不可。 我晃到河邊,離河邊只剩幾米時,看著絕對平坦的河岸,突然回想起來從兒童科學書籍學到的警告:「很多人對流沙的瞭解是錯的。他們一看到流沙就會想到駱駝與魔術師掉進撒哈拉的流沙裡,但事實上,平凡無奇的河邊才是流沙之所在。」我愣了片刻,慢慢地低著頭看我的腳。 「唷!」 我終於站在夠硬的土地上之後,就慢慢踱步回去。在我面前,有一隻小鳥在完全平坦的流沙上無憂無慮地走著,牠的每一步都在流沙上留了微小的足跡。天空開始傾盆大雨,小鳥就飛走了。 我繼續往南岸走,來自北海的冷風在我衣服下吹拂著,雨水在我頭髮上澆灌。穿梭在不透明的霧氣裡,我回顧自己身處流沙時眉睫之間的危險,一股寂寥竄入那個絕對時空。如果我再向河邊隨便地走近幾米的話,可能會掉進流沙死亡。但這不是我第一次與死亡擦身而過,也不是我感到寂寞的原因。 我逐漸發現那股寂寞跟死亡風馬牛不相及;我在想的寂寞是一種不存在的狀態。前幾次面臨死亡時,我知道不管我有沒有死去,無論在棺材裡,親朋好友記憶裡,或者一本為記念我而寫的書裡,我仍然會在這個世界上存在;換一句話說,我連一秒都不會不存在。如果我低著頭看慢慢消失的腳,幾分鐘的大喊與奮戰之後,我真的不會存在了。幾天、幾個月、幾年以後,我家人或者朋友大概會觀察到我不在世了,遲早會找到我充滿了流沙的骨骼。從那一秒開始我就會存在了,不過我不存在於這個世界長達一秒,給了我一股不可言喻的震撼。我繼續前行。 傾盆大雨停止了,但繼續被毛毛雨跟霧氣包圍。我四顧看到一片模糊景象以後,觀察到自己彷彿迷路了。在沒有路可循的情況下,我感到自由,但又感到那股無法動搖的虛空;世界上連一個人都不知道我在哪裡,包括我自己。假如一棵樹在森林裡倒下而沒有人在附近聽見,它會不會發出聲音?有些人說那棵樹是存在與不存在的疊加。那我呢?我尖叫了一次,聽見我的迴聲從遠處的山上反射回來,卻得不到答案。 過了一陣子以後,我遇到了一群牛。此時距離日落還有好幾個小時,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霧氣越來越濃,這些畜生越来越像鬼神而不像生物。有些牛一看到我就嚇了一跳而逃跑;有些牛愣了一會困惑地望著我;有些牛衝向我後停了下來;有些牛好奇地靠近我。 有一頭對我特別好奇的黑牛跟我並肩前行,我們開始聊天。我跟他說我正在走哈德良長城之路。我一開始照著固定路線走,後來迷了路,只好沿著河邊走,但現在河流好像消失了。牠望著地面上的牛屎,緩緩踏過牛屎,開始跟我講述從前旅客的事。 就像做夢時發覺自己正在做夢的感覺一樣,我逐漸意識到我正在跟一頭黑牛聊天,他就在我旁邊跟我對視,我望入他黑色的眼睛,突然分不清楚牠黑色的眼睛在哪裡結束,黑色的皮毛從哪裡開始。這個狀態的確不太正常。 在那個既平靜又安寧卻昏暗的夢境下,我感到需要跑走,所以向這位黑牛鬼神表達給我建議的感謝之意,跟牠說打擾了。我想到牛很喜歡聽人聲,所以我離開之前唱了一首歌給它聽。在朦朧中,我唱了Vashti Bunyan的「Glow Worms」,我像細語一樣的聲音穿破了那片沈默,跟牛鈴聲與遠處鳥鳴組成了一種神秘的交響樂。那頭黑牛跟牠朋友成群結隊,堅持跟隨著我,牠們表現得像很喜歡聽到人聲的樣子。我唱完以後,牠們告訴我,我的同類平常在哪裡走路,我漸漸走遠,牠們繼續低著頭吃草。 根據牠們的建議,我穿過了森林、牧場、唱了歌給自己聽,遇到鳥鳴時會跟著牠一起唱。鳥很願意跟人類聊天,但作為人類的第一個老師,牠們更喜歡用牠們教我們,我們第一個學過的語言來溝通。 我慢慢爬上了矮矮的山丘,感到北風吹拂著我臉上的汗。幾個小時後,我終於到長城第一個遺跡。很久以前的長城只留下了幾塊灰色的石頭。不過,因為這些石頭是兩千年以前放在這裡的,我一看到就覺得很有趣。我走在石頭上,思考這些從義大利被迫遷來這裡的軍人,把這些石頭放在這裡時到底在想什麼。他們也許望向北邊,鬼和北風讓他們感到很冷,也許幻想著回到他們經營的葡萄園,有好喝的紅酒與具有紅酒與葡萄味道的妻子。這邊沒有葡萄園,只有土地、牛隻和石頭。 我現在也很冷。 除了感到冷之外,我好像沒有其他的想法。走了很久,停下腳步,吃餅乾,然後繼續走。整天都這樣子。太陽下山前約一小時,霧氣終於消散了。雖然雲彩還留在天空上,雲彩縫隙中間能看到太陽,結果天空形成一片紅色、黃色、粉紅色、以及橙色相映襯的畫面。 這裡長城很完整,牆高於我兩倍。我爬到城牆上開始走,忽然從遠處聽到了一種極低的聲音,就像蒙古人喉嚨唱歌方式一樣。我轉著頭望北邊一望無際的地平線。一開始什麼都看不到,然後彷彿一千個小黑點在地平線上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