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開心這個學期能夠接觸到中國赫赫有名的作家魯迅的一些小說著作。其作品當中包含著各種各樣的個性、情況、主題。最近最引起我共鳴的主題之一為魯迅對回憶的態度。魯迅幾乎在所有作品中重複懷疑自己怎麼能接受一切回憶的歡樂和痛苦。據我所知,魯迅一直懷疑到底,時而模稜兩可、時而激烈排斥,但總不能忽視回憶所帶來的悲哀。要探索魯迅的推敲及躊躇,我認為可以從〈自序〉和〈故鄉〉著手,並在分析兩者的過程中以美國詩人哈特·克蘭的〈通行〉來補充對回憶的原則的瞭解。最後,在進行分析之前需要提出一個要點:時間的順序很重要,也必須要好好掌握:魯迅對回憶的態度與他生活的關係幾乎是密不可分的。 那麼我們可以以〈自序〉的第二段為切入點。魯迅在此分享《吶喊》,也就是他作為作家的開端:「我有四年多,曾經常常——幾乎是每天,出入於質鋪和藥店裡,年紀是忘卻了......給我久病的父親買藥......所用的藥引也奇特:冬天的蘆根,經霜三年的甘蔗,蟋蟀要原對的,結子的平地木......然而我的父親終於日重一日的亡故了。」該段重點有三。其一:頗具矛盾的敘述相對地反映出魯迅自己對回憶尚未解決的矛盾。其如何看得出來呢?魯迅倘若擁有動機理應能夠計算自己當時年紀。然而他卻不願意回想,抑或根本不在意。不過與此同時,魯迅對罕見藥引的記憶十分清楚。其二:魯迅寫〈故鄉〉時,照理說應該已經把《吶喊》中所有其他小說寫完,也就是說:他寫「年紀是忘卻了」的那個時候,實際上為時間順序最晚的時間點。換言之,魯迅至終仍未達到能夠認同所有回憶的境地。不過魯迅所描寫的內容為他變成作家的主要因素。難道他知道這件事對自己影響不可低估,但卻記不清楚,或者不想回憶嗎?其三:魯迅雖然之後對於忘卻「並不以為可惜」,但他小時候也並沒有想要忘記:父親逝世反倒對魯迅志向非常有影響力。那麼,魯迅志向為何呢? 魯迅希望能夠從日本西醫學堂「卒業回來,救治像我父親似的被誤的病人的痛苦,戰爭時候便去當軍醫,一面有促進了國人對於維新的信仰。」由此可見,魯迅當時並未想過類似於要忘卻過去的事情。夢想、志向都來自於過去。然而既有的志向也並不是不能演變、更換的。不久以後魯迅決定要從醫學轉換到文藝了。簡言之,魯迅開始認為當時中國真正需要改變的,並非醫療,而為人民的精神。因此,他與幾位合作者計畫出版稱為《新生》的雜誌。但是,在「出版之期接近」時,幾個合作者「逃走了資本」,所以《新生》最終沒有出版,「這就是我們的並未產生的《新生》的結局」。 此次極其痛苦的失敗才是魯迅生活中的危機,也才是使他想要忘掉過去的主要因素。確實,在當時「應試才是正途」的中國社會中,魯迅勇於去日本學西醫、科學,爾後再次將目標移轉到文藝,充分地展現出他的毅力、勇氣,而他毅力勇氣的雙重來源應是他對父親逝世的回憶以及對未來的理想和希望,兩者關係是不可分割的。所以《新生》失敗就相當於魯迅對「救治像我父親似的被誤的病人的痛苦」和改變中國人的精神所塑造的海市蜃樓毀於一旦。人生本有令人欲忘的事情,想要忘記是人之常情,不過回憶亦為人非有不可的,然則萬萬不可摒棄之。 於此,我認為暫停對魯迅的分析、針對美國詩人哈特·克蘭的詩作之一描寫有助於更進一步了解摒棄回憶的風險,進而相對稍微領悟到糾結於棘手難處的魯迅心緒為何。在克蘭詩作〈通行〉裡,敘述者表示:「於丘陵寶藍巨蛋/我被承諾更佳的幼時」。「更佳幼時」指的為何呢?敘述者說「我把記憶留在溝壑裡」。敘述者捨棄了回憶與記憶力,因而陷入了險境:「夏日燃燒得危險/我已隨風逸入了」。由此可見敘述者沒有記憶力之後對自然世界,也就是當前,非常敏感。綜上所述,我認為克蘭想表達的道理是:喪失或者捨棄記憶力使人相對地喪失預測、想未來的能力,更不用說回憶過去的能力了。 那麼,回到魯迅表示心情「如置身毫無邊際的荒原」,亦正如露伊絲·葛綠珂〈野鳶尾〉中的一句話:「你的/畏懼:擔心化為幽靈/無法說話」。精神如此低迷,魯迅便「用了種種法來麻醉自己的靈魂」,於是「許多年,我便寓在這屋裡抄古碑…...我的生活卻居然暗暗的消失了。」討論〈通行〉之後,光陰「暗暗地消失」是可想而知的,並無「居然」的感覺。記憶力幾乎是人們意識的框架、軌跡,若喪失記憶力,顯然地:後果不堪設想。但這正是魯迅想要到達的目的地。他自動沈迷於似乎毫無意義的抄古碑來麻醉靈魂、消散苦澀悲涼的情緒。 正在這個時候,一位朋友來了,便向魯迅問道:「你抄了這些有什麼用?」「沒有什麼用。」「那麼,你抄他是什麼意思呢?」「沒有什麼意思。」「我想,你可以做點文章。」在朋友勸勉之下,魯迅心中長久以來醞釀的情懷終於有所發酵:「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裡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並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現在你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麼?」朋友的回答、也為反駁,似乎賦予魯迅從低谷攀登出來的力量:「然而幾個人既然起來,你不能說決沒有損壞這鐵屋的希望。」於是,魯迅開始寫文章,也開始逐漸承受回憶的一切負擔。 我在這裡想以魯迅的〈故鄉〉作為本文章的尾聲。〈故鄉〉似乎是《吶喊》當中接受回憶程度最高之處。〈故鄉〉的寫法以及內容足以證明魯迅對承受回憶已然有著長足的進步。況且,我個人主張:尚未全然接受回憶的作家根本無法寫出像〈故鄉〉如此徹底地探索過去與未來、回憶與希望之間的關係的小說。 〈故鄉〉裡面的氛圍與《吶喊》中其他作品截然不同。故事開頭瀰漫著蕭索的氣味:「時候既然是深冬;漸進故鄉時,天氣又隱晦了,冷風吹進船艙中,鳴鳴的響,從篷隙向外一望,蒼黃的天底下,遠近橫著幾個蕭索的荒村,沒有一些活氣。」簡言之,敘述者所見所聞(也就是現實)「沒有一些活氣」,風景只具深冬清苦的魅力而已,毫無溫和感可言。 可是名為迅哥兒的敘述者與他母親談到童年時好友閏土時,「我的腦裡忽然閃出一幅神異的圖畫來: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下面是海邊的沙地,都種著一望無際的碧綠的西瓜,其間有一個是一二歲的少年,項帶銀圈,手捏一柄鋼叉。」這位少年就是閏土。閏土與童年時的敘述者分享自己的生活時,敘述者覺得:出生於農民家庭的閏土日常生活充滿的事物奇異神妙包羅萬象,譬如:各種禽獸魚、彩色貝殼、豔麗羽毛等。不過可惜的是,才剛認識的兩個孩子哭哭啼啼地告辭,並答應以後必定會重逢的。然而光陰荏苒,童年計畫並未實踐;敘述者幾十年後回鄉時,兩人才久別重逢。 〈故鄉〉的癥結即在於敘述者與閏土的關係。兩人因為社會階級不同產生出隔閡來,因而無法好好暢敘、融洽相處如故。閏土家庭隨著經濟低迷而落入苦境,身為官員的敘述者只能將不搬走的東西給予閏土家用。兩人再次道別,可是敘述者居然對於故鄉毫無留戀。「我只覺得我四面有看不見的高牆,將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氣悶;那西瓜地上的銀項圈的小英雄的影像,我本來十分清楚,現在卻忽地模糊了,有時我非常的悲哀。」確實,對故鄉的愛惜逐漸消失而感到悲哀就是人之常情。值得一提的是,敘述者在這裡並不是故意要忘卻過去,而是對自己無法遏止忘卻而感到悲哀。由此可見,魯迅對回憶的態度大大改變了。據說,〈故鄉〉的基礎就是魯迅的生活。魯迅勇於回憶童年時的朋友十分值得佩服,因為成年人回想童年難免會發覺:社會階級的差距一直存在著,並不是長大以後才有的。成年人的憂慮難免會沁入幼時回憶中,不過同時幼時美好的回憶能夠賦予成年人勇氣與希望。情緒、回憶、未來皆纏結在一起不就是成長無可避免的歷程嗎? 最終,敘述者「在朦朧中,眼前展開一片海邊碧綠的沙地來,上面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現實世界中仍然存在著敘述者回憶中的場景,只是人物不見。 我自己曾經,也有時想忘記生活中種種痛苦、令人困惑、或者甚至是尷尬的事情。但魯迅於千錘百鍊作品中呈現出來的心裡掙扎教會我們:故意忘記自己的苦楚不但失去自我,也失去生活意義,而反言之:承受自己所有回憶使得自我圓融、賦予人生悲歡離合沈浮衰盛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