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彷彿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穀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蘇軾「臨江仙」) 乙:山居中的恬靜最使人心生歡喜,覺得充滿了幸福。但這種感覺完全是屬於我個人私己的,難以和他人分享。當深夜沈寂,偶爾會有一部卡車從山腰轟隆急馳而過,聲音在峽谷間響應激盪,久久停留,我往往就會從安寧的心緒中驚覺過來。車上至少有一個聚精會神在奔波的人,重山曲流外就是苦樂混合著沸騰的紅塵,那裡面也有著我的妻女和親友,而我卻一個人上山來獨自享受清靜。那麼,我的幸福是不是純由逃避式的懶散得來的呢?山居只是自己刻意經營的一種看似空靈其實奢侈的生活?心安理得會不會是虛幻而脆弱的? 至少,我不希望如此,因為人間是我的根本用情處。(陳列「地上歲月。山中書」) 獨自享受夜闌人靜的深刻情懷,在黑暗與寧靜中,過去與未來交叉出現在我的腦海裡。 蘇東坡的臨江仙描繪出夜間獨自飲酒時,反省生活中所必須負的責任,天天為了別人努力工作,久而久之非常疲倦,心裡的慾望只不過是超脫人間的痛苦,安安靜靜地過日子。臨江仙描述的是非常寧靜的場景,反映了他個人的心境,蘇東坡本來想回家了,但因為僕人睡著了而沒人來開門,所以他只好「倚杖聽江聲」,當正在考慮自己的生活時,如雷鳴般的打鼾聲穿過沈默的夜色,內心的安寧也被打擾了。而流水的聲音往往也會讓人深刻反省,自然而然地就開始思考生活的意義,何時可以休息?當「夜闌風靜穀紋平」時,他考慮到剩下的生命,只想要拋開紅塵俗事並且把餘生都寄託給大自然。 陳列「山中書」的地上歲月同樣藉著靜夜與大自然表達心裡渴望平靜的情緒。山居中能找到安靜的環境,於此過日子也使心裡充滿歡喜。想擺脫蒼茫都市中的煩惱時,直接去山裡尋無人之處,能欣賞大自然的聲音、呼吸新鮮的空氣,使情緒能紓解下來。「當深夜沈寂」中突然聽見轟隆轟隆的卡車聲音,讓陳列「從安寧的心緒中驚覺過來」,開始想到「苦樂混合著沸騰的紅塵」中的妻女、親友,並且反思個人的價值觀。當爬山爬到悠遠無人之處,欣賞大自然的魅力時隱約聞得人聲,就如陳列被拉回到人間忙碌的生活。文中引起讀者的孤獨感與寧靜感的句子非常豐富,從思考個人的生活,到一聽見人工的聲音就回到現實中所要負的責任,以及要如何面對相關的挑戰。 這兩篇文章的差別在於作者要如何因應獨自享受大自然時所帶來的感情衝擊,蘇東坡要逃避,說「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與「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然而,想念紅塵裡的妻女和親友之後,陳列則覺得獨自山居只是空虛而脆弱的生活,和親戚朋友繼續相處方是他心裡最大的慾望。這兩位作者固然都運用大自然的環境所映照出的單獨一個人時心中的感觸,但寫下的作品於如何看待紅塵俗事上卻迥然有別。蘇東坡在人間的困擾中表達了駕輕舟漂流遠揚而去是他所冀望的,然而陳列在山居中卻是頗有滿足感,直到聽見卡車的聲音後開始思念親人朋友,並覺得缺乏他們的生活其實沒有意義。 我享受這兩篇讓讀者滿懷情思的文章,無論是對蘇東坡的共鳴之情,自己靜夜時也想要逃跑,或者是對陳列的了解,當深夜沈寂時因想念愛人而想要趕快回去與他們相伴,半夜一個人著實容易因獨自享受風景而引發各種感懷。一個人在生活中總會有所感觸,人到中年,偶而去山裡尋找安靜的地方反省也好,晚年偏向超脫為了名利汲汲營營的生活也好。總之,進入大自然並聽見由它所引起的內心對話絕對是現代人不可或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