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賈妃省親的場面可以看成這本小說第一次大量鋪墊的高潮場面。曹雪芹仔細描寫賈府怎麼準備,讀者不由得跟著賈家人一起期待。重點是「大觀園」,格局這麼豐富,這麼誇張,連元春自己都「默默歎息奢華過費」。
此一場景安排在第十八回,算是比較早出現的情節,因此讀者也容易回想在《紅樓夢》的開頭:作家奠定小說的基本主題,即真假、有無、實際與幻想、敘述自傳與創作故事,以及什麼是真實的,什麼是夢想等等。除了這種道家的「陰陽」和「對立統一」的理論,《紅樓夢》的開頭還表示出佛教思想,即懷疑紅塵所存在的所謂成就、財富等等。
換句話說,序言告訴讀者怎麼讀小說接下來的一百一十九回。按照序言的建議,欣賞園林的燦爛、繁華的時候,讀者自然會對序言裡的主題保持警覺。因此進入奇妙的園林時, 也要保持一些距離而衡量這些奇妙特色到底是否可謂真的,或者其實是假的。
而且,這種園林本質上是一種幻象。這是說,在歷史上這種園林的功能就是創造一個虛幻的真實。園林設計者利用各種手段使遊園者以為空間有限的園林實際上非常大,甚至無限大。舉個例子,剛從「大觀園」的門口進去時,客人看不到全園的格局,是因為一座山擋在他們面前。
「非此一山,一進來園中所有之景悉入目中,更有何趣?」
對於享受園林的人來說,在裡面散步算是一種自由自在的活動,但事實卻並非如此,他們的每一步、園裡的每一景點都是設計者創造的。遊園者知道在這一方面他們被設計者騙了,其實他們還在城市裡,空間畢竟不是這麼大,但是他們願意接受這種所謂的「騙」,即使設計本質上是虛構的,但是心裡所產生的感情是真實的。
小說不也是如此嗎?小說的情節就是作家給我們設計的一種「羊腸小徑」。
當讀者進入《紅樓夢》,讀了第一回(序言)之後,有沒有這種「好山,好山!」的感覺呢?在一方面作家給我們透露《紅樓夢》基本的故事,從另外一方面看卻很模糊。對於暴露所謂真的故事,第五回的「金陵十二釵」的夢就是警幻仙子給寶玉暴露出全部故事的結局來。可惜寶玉不是個「好讀者」:
歌畢,還又歌副歌。警幻見寶玉甚無趣味,因嘆:「痴兒竟尚未悟!」
讀者也許因為比寶玉更加敏銳而能夠解密序言來提前理解全書的故事,那麼,這種讀者會不會就把書闔起來而不多看呢?當然不會,讀小說不是為了發覺所謂故事而已。事實上,我們想要進入作家所創造的「假」的世界。跟大觀園裡的人一樣,我們的歡樂來自作家的虛幻。我們也願意受騙。
在第十七回中,賈政看到園林裡的一座小田莊,裡面有果樹也有蔬菜。賈政說:
「倒是此處有些道理,雖係人力穿鑿,卻入目動心,未免勾引起我歸農之意。……」
小田莊有什麼「道理」呢?表面上,小田莊因為生產果實、蔬菜等,就擁有具體的用途,但是這些當然都是假的,小田莊唯一的用途就是給遊園者提供歡樂。賈政強調田莊的「人力穿鑿」,但是實際上全園都來自人力穿鑿。賈政的動心恐怕也不是真的,他哪裡願意真的「歸農」?那時絕大多數的中國人是農民,對他們來說種地是生死攸關的事。
接著,賈政他們走到一間簡樸的「茆堂」, 被形容為:「富貴氣象一洗皆盡。」賈政很喜歡,寶玉說他不喜歡,因此賈政罵道:
「咳!無知的蠢物,你只知朱樓畫棟、惡賴富麗為佳,哪裏知道這清幽氣象呢!終是不讀書之過。」
又有矛盾來了,又是跟寫小說有關的:賈政以為寶玉因為沒讀過書所以無法欣賞自然的環境,寶玉卻說他不懂自然的意思。一旁的清客說:「天然者,天之自成,不是人力之所為的。」寶玉就回答:「此處置一田莊,分明是人力造作成的」。他父親生氣地打斷:
未及說完,賈政氣的喝命:「出去!」
賈政最後去巡視的一所院落,裡面都是最高級的人類手工藝術:
原來四面皆是雕空玲瓏木板,或流雲百蝠,或歲寒三友,或山水人物,或翎毛花卉,或集錦,或博古,或萬福萬壽,各種花樣,皆是名手雕鏤五彩,銷金嵌玉的。
賈政走在裡面,作家使用敘述故事的活潑語言,即「倏、竟」,來描述他眼中所見之物:
倏爾五色紗糊,竟係小窗;倏爾彩綾輕覆,竟係幽戶。
然後賈政就迷了路, 看似是路的地方被阻塞了,看似是死路的地方其實是一條出路。
左瞧也有門可通,右瞧也有窗隔斷,及到跟前,又被一架書擋住……回頭又有窗紗明透門徑。
最後,賈政竟然看到一群人朝他走來。但這景象其實是虛幻的:他看到的是鏡子而已。小說的讀者也可能會意外地遇到自己嗎?
大觀園明顯是比喻賈府:表面上極為奢侈,但事實上難以永存。大觀園也是小說的比喻,設計園林如同寫小說。賈妃省親之後,曹雪芹把大觀園「送」給了小說中的年輕人物,這個非真的園林變成他們的家園,讓他們暫時避免面對真實世界的艱辛及寧、榮兩府的沒落。從這一方面來看,園林是一種人造而虛假的環境,就如同小說的頁面一樣,但是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等,都能在這個空間中自然而真實地生活著。
況且,無數讀者看完《紅樓夢》之後,也曾經重複了眾清客的歎息:「有趣,有趣!搜神奪巧,至於此極!」
不過,讀者們也不應該忽略大觀園裡主要「讀者」賈寶玉的一段話,他分析園林裡的西府海棠何以俗稱「女兒棠」:
「大約騷人詠士以此花紅若施脂,弱如扶病,近乎閨閣風度,故以女兒命名。」
接著,曹雪芹讓寶玉這樣警告讀者:
「世人以訛傳訛,都未免認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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