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媽每次來台,我們都會去參觀寺廟。其實我個人不太知道如何當一個合格的寺廟觀光客。我爸爸是猶太人,媽媽是基督徒,但是實際上我家是徹底非宗教的(除了為了進好學校而假裝虔誠以外)。因此難以將心比心教徒們會如何看待觀光客「侵入」他們的聖殿。在歐洲、美國,對於這種事,我無所謂,可以無憂無慮地在大教堂裡溜達,隨意點上蠟燭。但是,在台灣,也許因為我是一個白人,一個阿啄仔,一個紅毛屎,很明顯是外地人,我有點害怕。所以每當我媽媽來的時候,我就會心不甘情不願地跟著她去逛許多大大小小的寺廟。
說實話,我非常喜歡寺廟。在歐洲,我最喜歡的是天主教的教堂。這些教堂最為奢華、壯觀,而且最接近多神教的歐洲宗教(固然天主教徒會矢口否認他們崇拜聖者)。相比之下,基督新教沈穩、單調,教堂裡多是黑木頭,也許有些彩色玻璃窗,但整體還是比較呆板,讓人忍不住翻白眼。猶太與伊斯蘭教因為禁止描繪生物與人類,藝術表現受到更多限制。清真寺的馬賽克與書法雖然很漂亮,但是在我的腦海中,不同的清真寺漸漸變得難以區分。天主教則有無數的聖者,每個聖者的殉難故事都比前者更為驚悚。天主教的藝術家津津有味地、華麗地描繪聖者最痛苦的最後幾分鐘。耶穌的傷口相對之下微不足道。像被剝皮的聖巴爾多祿茂(St. Bartholomew),被判處酷刑的聖凱瑟琳(Sainte Catherine of Alexandria),或乳房被撕扯下來的聖亞加達(Sainte Agatha)等,他們的故事都如此具有吸引力,令人難以忘記。
但是台灣的寺廟不必依靠天主教那樣粗糙的技巧。他們的裝飾華麗,神像林立,琳琅滿目,讓每個信眾都能各得其所。民間信仰似乎更加有彈性,像是處在一個自由市場中,人的需求不斷改變,產品也必須隨機應變來符合新的條件和要求。但是大體上說西方的宗教靈活性較低,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不能把無聊的處女形象的聖母代換為比較積極的聖人,她的角色是固定的,一成不變。無論你創造了多大的奇蹟,也無法把聖母取而代之。基督教並不是任人唯賢的宗教。西歐的宗教如同大同電鍋,能引起某一種懷舊之情,但是其影響力已遠不如之前的輝煌時期。也許人不會因為憋尿而死,但是基督教似乎已經到了膀胱快要破裂的地步。
台灣民間信仰則有無數利器,連宗教的邊界也相當曖昧。在同一座廟裡,可以看到佛陀與媽祖並存。關羽既是伽藍菩薩,同時也是關公。如果你問你的朋友某位神屬於哪個宗教,得到的回應常是「其實我不太清楚」。
我在寺廟裡慢慢走著,看見一群老人坐在玉皇大帝旁邊,聊天吃瓜子,還有一位在用手機聽叩應節目。一陣對話傳來,「KP不能回應」。我繼續往廟的後方走去,看到四海龍王憔悴地坐在角落裡,積滿灰塵,也許反映了台灣目前所面臨的問題,祭拜註生娘娘的人數寥寥可數,而旁邊的小房間則人滿為患。一群年輕人熱切地祭拜著,一個苗條的辣妹雙手捧著一大堆紙錢,那是月老。我的愛情已經有夠多的老人在干涉,所以我沒去拜。
我去拜訪我最喜歡的神——虎將。他臥在神龕裡,擺放在爪子前的是孤獨的抹茶巧克力派。我認為老虎應該比較喜歡生肉。但是神的習俗很玄,並不能由我來質疑仙人的口味。況且這座廟因衛生的考量而鼓勵信眾供奉包裝食品。在媽祖的腳前,一大堆奇多、蛋捲與奧利奧餅乾。但是在寺廟旁邊的小攤子我沒看過任何人賣抹茶巧克力派。那麼是特意從自家帶來的,或者只是偶然從口袋掏出來的?
我突然看見我媽媽,拿著香鞠躬。我嚇了一大跳,假裝我不認識這個白人。後來她告訴我她是為了她剛被診斷出得了運動神經元疾病的弟弟而拜,所以我稍微能原諒她。但是老實說我媽媽這一輩子在宗教信仰方面都是很隨意的,所以我有點懷疑,無論她弟弟生病與否,她都會做一樣的舉動。
我倆離開寺廟。在金爐前,有人向月老投放大把紙錢。不過,已不見之前那位辣妹,也許她已經找到了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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