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磅評論

電鍋的共同體—品牌、廣告歌及民族主義

Rice Cooker Communities—Brands, Jingles, and Nationalism

 


  如果你有機會在社群媒體上旁觀亞裔族群在身份認同上的對話和論戰,你大概會注意到,反覆浮出的一個話題就是電鍋。什麽容量算是最理想的?如果我要買多功能的型號,會不會犧牲米飯的口感?要買壓力鍋、電磁爐、微電腦還是機械式的?

  你大概猜得到,這些原來聚焦於科技方面的利弊常常變成品牌的論戰:是象印還是虎牌?日本貨還是韓國貨?是爲了國内市場生產的還是爲了國外市場生產的?在這種一較高下的論戰中,「我奶奶的電鍋」存在的價值不言可喻,在美食方面也同時代表天經地義的質量。

  在這些論戰的參與者中,他們有時候似乎把品牌視為國家的轉喻詞:象印就是日本,Cuckoo 則是韓國,台灣也沒缺席,很多台裔美國人對大同電鍋的存在感到自豪。對一些尋根的亞裔移民來說,電鍋能成爲想像共同體象徵性的所在(imagined community)。

  我之所以最近會思考電鍋這個奇妙主題,就是因爲社交媒體皇帝 Youtube 最近突然決定,推薦身為一個外國博士生「你可能會喜歡的」的影片,竟然是大同公司為了慶祝一百週年所拍攝的形象廣告。看了這個影片之後,我不禁瘋狂揣測品牌、民族主義、身份認同之間的關係,當然還有音樂。

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的電器時代

  說實話,東亞最著名的消費性電子產業二戰後的發展不是我特別熟悉的一個話題,我也沒辦法給讀者更深刻的介紹。簡單地說,五〇、六〇年代消費電子產品給亞洲日常生活的家務帶來翻天覆地的改變,跟歐美國家一模一樣。

  在台灣消費者的信心和忠誠度競爭中,脫穎而出的贏家就是大同公司。這家本土公司是在日治時期的台北建立的,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不久之後,大同公司就涉足了家用電子產品,尤其是電扇。隨著時間的推移,除了電扇以外,大同的產品版圖逐漸擴大,還包括冷氣機、電視以及電腦,客戶族群從個人消費者甚至擴展到美國軍隊。

  確實,根據秦先玉的介紹,「大家很自然地把大同和電鍋畫上等號」。 身爲住在台灣的外國人,在當今台灣,大同公司隱含著國貨的自豪,同時也等同文化符號,公司與台灣人喜愛的大同寶寳這個反覆出現的視覺橋段同名,公司同樣把它的名字貼在一所私立學校及在台北和嘉義的兩所大學上。雖然曾幾何時,台灣的晶片巨無霸在台灣「最佳公司」的名單上取代了大同,但數位經濟起飛以前,大同曾是台灣最有價值的公司。(最近十幾年來,大同公司碰到了一連串暗指涉及公司創始家族的數十億台幣醜聞,我們假設,在面臨收入越來越減少和失信於消費者的狀況下,大同的法庭和會議室裏的戲劇大概沒給公司帶來很大的助益。的確,《天下雜誌》在2020年認爲,「這家曾經訴求愛用國貨的『愛國企業』,曾幾何時,已變成台股最大的喟嘆」。)

  技術方面,我沒資格談論相關的細節,大同電鍋的功能跟大多數在日本、韓國、美國等國家找到的不太一樣。在美國,不論是 Black & Decker 十塊美金的小玩意還是象印250美金以上比較高級的機器,電鍋一般來說都有一口內鍋,煮飯時只要加米和水,然後將鍋放在電鍋裏,鍋就這樣直接接觸電鍋的加熱元件。台灣讀者都會知道,大同電鍋跟那種國外的不太一樣:除了内鍋的米和水以外,使用者也必須把水倒進外鍋,結果就是,大同電鍋的料理可能性跟其他品牌的不太一樣——大同電鍋大概沒辦法烘焙麵包(可是聽説可以做古早味蛋糕),但在大同電鍋裏煮正餐或再熱剩飯都很方便。因此,這種很厲害的、功能多元化的家用電器變成了台灣廚房一體化的工具,交替著扮演飯鍋、爐子以及微波爐的角色。

  那麽……誰在乎,對吧?這些信息大概是大家都已經知道的。我們之所以應該在乎就是因爲,大同電鍋是社會環境的一小部分,在這個社會環境中,對「家」的懷舊、對國家成就的驕傲以及國家發展歷史上的不安定感都跟簡單家用電子產品糾纏在一起。在我幾個禮拜以前談到的,文化局拍攝的一部相當煽情的雙十節短片,旁白說,「我在這裏學會家的味道」,鏡頭同時聚焦於引起家的感覺的一些場景,其中一個很明顯的就是厨房櫃檯上發出嗶嗶波波蒸汽聲的一個老派電鍋(https://youtu.be/ALApWsDWesk)。

  當然,成爲象徵的電鍋不只是在文化局很細心地策劃的短片出現,而且商業發行電影裡的電鍋也頻繁成爲象徵。我們在此能把王家衛所拍攝的《花樣年華》作爲例子,談到這部經典的影片時,王家衛說,整個敘事的啟發點就是因爲導演想:

  談到跟電鍋有關的一些事。六〇年代的一些發明對我們生活方式有翻天覆地的影響,電鍋就是這些發明之一。在電影中,英雄的太太是個很有能力的作家,她也很想工作,不過當時女人都必須呆在家裏照顧孩子和煮飯,這種任務都非常耗時。影片一開始,他發現到,鄰居是賣日本電鍋的售貨員,他給他妻子買了一個日本電鍋,於是她能去找工作。

  侯孝賢執導的《兒子的大玩偶》這一部集錦電影當中,曾壯祥所拍名為《小琪的那頂帽子》的短片也觸及廚房電子產品這個主題。在這一部電影中,因爲推銷員所賣的壓力鍋品質有問題,在示範操作的過程中重傷。一方面,客戶買電鍋、壓力鍋的時候,他們不僅是希望能做出好吃、新鮮且快速的餐食,並且能透過這種新技術讓家長(尤其女人)擺脫廚房的束縛。另一個方面,在日本跨國公司和台灣有鬥志的小規模公司爭奪市場主導地位的過程中,這部電影以廚房的電器來代替了國族身份。

  從以上的一些例子,我希望我們都能瞭解,民族主義、國族身份與日常生活最常用、最平凡的消費產品息息相關。還有,從某一個角度來看,在台灣,大同這個品牌正等於電鍋。

到處都有的國貨,家喻戶曉的廣告歌

  如果要瞭解一百週年的廣告爲什麽相當特別,要先討論一下大同公司很早以前的一首廣告歌(民國57年 -《大同歌》)。在這首歌中,兒童合唱團大聲唱出,「大同,大同國貨好」,歌詞歌頌大同「最可靠」的電視、冰箱、洗衣機以及公司的主力商品——​​​​​​電鍋。

  這首在台灣耳熟能詳的廣告歌跟當時常聽到的學校音樂有點兒類似——政府希望透過那時候的公立音樂教育提高「民氣」,因此鼓勵軍歌般的音樂傳唱。大同的廣告歌也採用同樣的策略:歌詞喚起愛國的感覺——「國貨好!」——還有,從低沉的喇叭聲開始,以軍樂為基調,穩定的四四拍節奏暗示著(商業上的)勝利。兒童合唱團儘管可愛,但音色有的時候接近刺耳的程度(澳洲音樂喜劇演員 Anna Russel 可能會使用「音樂的突擊戰術」這個笑話來描述合唱團的唱法)。可能因爲他們擔心不能僅僅依靠小孩的可愛,大同廣告部也利用比較文雅、聲音溫柔的獨奏者來給同一首歌更優雅的氣氛。

  如果你想更瞭解,學生在外語課堂裏無法學到的知識,大同廣告歌恰好是那類的冷知識:當我跟兩個台灣朋友談到這首歌時,他們異口同聲:「這是台灣人都會知道的歌。」不過以前還未住在台灣的我,卻沒有機會知道這個事實。這首歌至少在六〇年代中期出現,因此幾代台灣人都對大同公司的產品和這首歌一樣熟,實在不足為奇。然而,身爲外國人,這是我到台灣之後才知道的。

  所有的人對大同有印象不僅是因爲大同以家用電器著名,更是因爲代表大同的象徵到處都有。不論是大同公司總部大樓立面上透過我臥室窗戶看得到的明亮標誌,飯館和商店裏的大同寶寶,還是「大同綠」那個引起很多人懷舊的感覺的顔色,大同的產品和象徵滲透台灣社會的方方面面。連大同寶寶去棒球比賽幫啦啦隊加油都可讓觀衆嗨起來(08/02 兄弟 vs 統一 賽前,大同寶寶帶來精彩表演)。

  說實話,大同寶寶來棒球比賽應援的成效如何有待商榷。然而,對我來說,最有趣的就是大同寶寶配樂的旋律。即便過了50年左右,吉祥物入場的配樂的特色仍然是原本刺耳的兒童合唱團音色和軍樂般的配樂。

  這種長期的一貫性使原來引起我注意的影片給我帶來的印象更深刻(大同家電【大同100週年特展:設計初心 世紀彌新】)。這個影片有很多值得討論的面向,囿於篇幅,我只特別指出幾個重要的細節。

  首先,影片中的視覺呈現非常有趣。不同定格動畫般鏡頭之間的快速剪輯、明亮純顔色創作的復古氣氛、電扇的普及度、歌詞和鏡頭甚至直接觸及「大同綠」,這些因素都讓人認爲,這個影片的確是大同公司一百週年的紀念廣告。另一個方面,在此,我們能說這個廣告對公司歷史的輕鬆自知緩和了毫無遮掩資本主義的傾向。還有,影片意象的核心當然在於大同電鍋,公司最著名的電器在這個影片裏扮演許多角色,包括電鍋變成魔法帽,又變成微笑的表情符號。

  這個歌頌大同公司企業上的成就把復古的意象和現代社會的標記融合在一起。老派的映像管電視,成爲在跳舞、戴鴨舌帽的青少年們的裝飾品。從充滿電鍋和大同寶寶的通訊錄浮出來的黏土動畫電扇、電視和冷氣機都很明顯地處於後喬布斯高雅的純白光滑世界。影片中間五彩繽紛木頭磚塊的房子上面的烟囪化成一隻手,手裡握著一個連接著 Wifi 的手機。歌手唱著,「What about the future?」

  然而最明顯的是廣告以嘻哈配樂作為新的美學基礎。在這個影片中,五〇、六〇年代規律四四拍的小鼓變成嘻哈鼓機但還是同樣穩定的四四拍。主唱仍歌頌大同的產品線,不過和原本的廣告歌相比,一百週年的廣告反而借鑒全球化主流音樂,這種音樂與台灣政府二十世紀中間提倡軍樂般的「好音樂」背道而馳。

  由於嘻哈最基本的創作習慣,這個影片不用完全放棄公司廣告歌歷時多年的習慣。當我們終於聽到廣告歌的副歌時,雖然旋律加上了朗朗上口的切分節奏,但它跟六〇年代的根本上一樣。總之,雖然它無疑有現代化的風格,但不論你懷念可愛軍事化的兒童合唱團的美好時光,還是爺爺奶奶厨房櫃檯上最經典的電鍋的記憶給你帶來的懷舊感覺,這個影片大概是所有台灣人都能產生共鳴的。

名牌民族主義

  人們在網上討論電鍋的優缺點時,不同品牌經常能代表國族和文化的身分。如果煮菜、吃飯和小家庭聚餐都是華語影視作品反覆出現的主題,那麽,在一些線上的人群中,電鍋同樣能變成國族優點和缺點抽象化的表徵,也能代表國家最巧妙和落後的特性。

  食物之所以是影片和電視劇非常有效的主題就是因為它能引發情感的反應:家人聚餐時的快樂和衝突、自兒童時光烘焙中餡餅的味道的記憶、媽媽拿手的乳酪通心粉或爸爸最厲害的三杯雞,因為這種記憶很容易地能引發情感的回響,所以一樣的記憶也能逃避邏輯上的分析。換句話說,很多人很自然地認為,「情緒不會撒謊。如果是我感覺到的,那就一定是真相」。

  音樂的功能有點兒類似,它也能引發情緒反應,同時能逃避邏輯上的深刻思考。不過,音樂也是「黏黏」的,在多媒體的環境中,導演能把音樂「貼」在圖像或概念上,如果音樂跟形象基本上沒有關係,那也不算阻礙。一聽到某一個特別註明的鋼片琴(celesta)旋律,一般人忍不住聯想到霍格沃茨。一聽到特定的四個音符系列,就很難以避免想到 Intel。還有,YMCA 這首歌永遠會屬於全球的同志社群。

  廣告有同樣的功能,就是說,廣告人員經常把多媒體素材,包括音樂,拼貼在公司的品牌上,希望透過這個方法能加強觀衆對品牌的印象,最終的目的就是引發消費者對產品的欲望。如果品牌本身是國家的象徵,廣告突然處於煉金術的環境中,但是廣告「煉金術」的目的不是透過鉛創金的,而是透過品牌、國族、形象、音樂等概念的融合創作產品、品牌、情緒和國家之間的連結。

  對我來說,大同公司100週年廣告影片最有趣的就是它的徹底的變革。六〇年代狂躁活潑的進行曲本土味十足,與之相比,2018年的大同公司使用全球化通俗文化的材料來創作聽覺上的標誌。這個情況指出公司——或至少廣告部門——對「台灣到底是什麽樣的國家」這個問題新興的態度。在早期的廣告中,政府允許的軍事風確認國内消費和國民黨時代自强政策之間的連接。大同公司成立一百年之後,廣告反而製作精良,廣告的對象似乎是雅痞式、文化嗅覺靈敏的台灣消費者,這些當代消費者可能願意懷舊一下下,但一定不願意爲了懷舊犧牲現代社會的標記。

  那麽,台灣社會不會因爲大同公司的廣告改變嗎?大概不會。實際上,我比較傾向於相反的解釋:大同公司廣告人員三五成群,這些人員很可能想要適應消費者最近幾十年來的變化。當然,我們也要承認,我們無法承認或否定,廣告公司對消費者的瞭解是否正確。如果你懷疑的話,可否冒昧提一下意見?電鍋煮完飯、你盛完飯之後,這就是餐桌上很適合討論的主題。


秦先玉,「從鍋內到鍋外,看見電鍋與臺灣的羈絆」,《科技大觀園》,2013年4月9日,https://scitechvista.nat.gov.tw/Article/C000003/detail?ID=434fba58-dfd8-4048-925f-b3116f3b3a09

楊卓翰,「出動黑衣人、荒謬玩「法」 黃國昌市場派全輸,大同林家誰管得了」,《天下雜志》,2020年6月30日,https://www.cw.com.tw/article/5100961?template=transformers&_ga=2.144102709.1810542238.1683265731-1268491125.1683265730

Wong Kar Wai, quoted in Joe McGovern, “Wong Kar Wai was in the mood for conversation at MOMA book chat,” https://ew.com/article/2016/05/24/wong-kar-wai-moma/. Accessed 28 November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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