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台北植物園裡為何處處有賞花須知:『請小心落花』。原來台北有些花卉沒有真正的正義感,牠們所能做的事情就是出其不意地落到行人的頭上。聽說,以前在台大一角,一個學生抬頭看花笑得合不攏嘴時,落花就直接掉進他肚子裡去了。至於他肚子裡栽下的種子已扎根蔚然成林與否,我就不知道了。 落花不可輕視。上一世紀九十年代在日本某處的櫻花季,一位記者照常報導花訊。忽然櫻花落了滿身,正是所謂的花滿為患。結果記者未轉睫而被櫻花壓死了。人盡皆知,是所謂的花瓣凌遲。竟不知人脆弱至可以被落花除滅的地步? 但沒人敢替她叫屈。 其實,行動於台大附近的人常處於易受攻擊的地位。本週一,木棉樹的一朵落花也打中了我的頭頂(木棉花出沒於羅斯福路,請你慎入)。不免想到『一異鵲感周之顙』的故事。因為當木棉花碰到我頭頂之時,我也突然領悟到自身與外物的接觸。安妮·狄勒德曾說過,動物與植物相比,僅繁殖過剩動物令人毛骨悚然。反之,植物之榛榛並不謂可惡。我不以為然!落花不可因積習而不留心他人,人也不可放鬆警惕。 人花二物,其中造化賦形公然偏袒一方。而且花木庶類之最善用兵法者,莫過於木棉樹。至於襲擊行人,木棉樹為何精於此道?究其根源,有幾項值得寄予注意的巧計。我曾受落花襲擊之苦,故敢略陳管見。一,通常情況下,僅行於樹下的人會遇到落花。換句話說,遇到落花的險情必須以行人進入樹影為前提。但木棉樹的落花打中我頭頂的那日,巡視一周竟無樹影。原因在於木棉花盛開時,樹枝是光禿禿,沒有葉子的。二,因為木棉花無先橫飄後落下的習性,而素來直落直下,所以行人難以及時反應。因此,我與木棉花相遇之際,落花行動神速,致使我措手不及。將覺未覺之時,以為老天在下羽毛球。 本週三,我受到了第二次的落花襲擊。聽說,吃法式焗蝸牛最初真令人作嘔,後來可習得品味。反之,受落花襲擊並不合乎『一回生,二回熟』之理。在台大附近一旁擠滿木棉樹的街上受襲擊後,我開始擔心木棉花對我存了極深的芥蒂。有一種敘述技巧稱作『契訶夫之槍』。在敘述的早期階段裡如果提及或引入一桿槍,它遲早必定會開一次火。我跟木棉花的互動關係也如此,是一種鐵定的局面。我如果路過木棉樹必會遭到攻擊。在我生活中,上天所偏私的敘事技巧就是『契訶夫之花』。 孟夫子不知道夜間春花被風雨吹落了多少。然而我今日能計算準確(由頭頂上有花粉之痕,即可引之為證,歷數其罪)。打中頭頂的木棉花我終皆撿拾了,以便進行觀察。花瓣深橙,花心淺紅,花形像經肥育後的鵝肝似的豐滿,尚算上得了檯面。無妨順手搜集花內的棉絮,以作為枕頭的填充料。有朝一日,棉絮集成一枕頭,即似乎睡眠在花間,頗有春意存焉。 三月廿九日
於二十一世紀的社會裡,所謂的「知識份子」究竟為何人?其於社會中之首要功能為何?我們如何分辨知識份子之真偽?我要以孔子和兩位西方的理論家為例來深入討論這些話題。 西方傳統哲學裡,知識份子總是要尋找所有現象的原因(根源),令哲學界棘手且百思不得其解的難題不外乎「世界為何如此?」。柏拉圖認為我們所察覺到的事物現象不過是一種幻象,因而缺乏「真實性」。因此,他想要超越現象而抓住永遠不變的「理念形式」。對柏拉圖而言,「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這個情況令人無法接受。近代,馬克思則指責知識分子說,知識份子的使命並非解釋世界,而是改變世界,這個說法大家都耳熟能詳。然而,中國傳統的知識份子,無不盡心竭力實現自己的政治理想,這沒有(並無)絲毫誇張。 根據儒家思想,知識份子乃為「知其不可而為之」者也。可想而知,馬克思所譴責之徒有思想而無行動的哲學家與儒家之理想知識份子截然不同。孔子很清楚,即使周代的社會結構與隨之而興的禮儀規範早已經為時間的潮流所淹沒,但他的倫理體系並非空中樓閣,而是知識份子崇高的理想。不可諱言,理想與現實之間必定有距離,但知識份子豈能不為此理念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呢?我個人認為,知識份子要持這種態度,才能合乎《論語》所說的「知其不可而為之」精神。若能夠如此為人,足以令人佩服得五體投地。 二十世紀義大利共產主義以及馬克思主義理論家葛蘭西(Antonio Gramsci) 認為,人人皆具有知識份子的本性,但在資本主義制度之下,能夠扮演知識份子之角色的人卻相當有限。換言之,每一個人都有思考的能力、有理性,然而思考能力再強,如果社會條件不利於發揮能力,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由此可知,毫無疑問地,有識之士是否能成為知識份子受限於社會條件及社會結構。 根據葛蘭西的界定,知識份子可分為兩種,即「傳統」知識份子與「有機」知識份子,可以按照他們的功能以及來源分辨,絕對不能把兩者混為一談。傳統知識份子,顧名思義,即在傳統的社會裡從事與傳授或創造知識有關的工作,包括教師、律師、牧師、媒體人員等。換一個角度來看,這些傳統知識份子充其量僅僅為國家提供服從權威的公民,以致於足以維持現狀罷了。他們視自己為獨立於社會的一個階層,其功能並非改變社會,從不過問改革,甚至於與既得利益階層或菁英份子難以分辨。而有機知識分子則來自於社會各個階層,因而足以代表傳統知識份子所無法代表的階級,其中包括工人階級。有機知識分子確實能夠「言人所不能言」,而之所以如此,並非因為其教育背景或駕馭文字的能力高於一般人,而正是因為他們來自於非「菁英」階級。 薩依德(Edward Said)因受到馬克思與葛蘭西極為深遠的影響而將焦點轉移到「公開」和「私下」的對立面。他將「知識份子」定義為「能夠為某一個社會階層公開地代表、呈現、乃至表達一個觀點、意見或價值觀」的人。如果僅僅以讀書為樂而已,就無法稱為知識份子。身為一個知識份子,必須先為民眾代言、敢於仗義執言方可盡自己的責任。 總而言之,即使中國傳統的知識份子與葛蘭西所描寫的傳統知識份子有類似之處,但他們的目標和葛蘭西界定的「有機知識分子」以及薩依德所說「知識份子」的目標是一致的,即想要改變社會,進而專心一志實現自己透過慎重考慮而設定的決心。我個人認為,如此才能成為真知識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