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哲學

智人之知 「小知不及大知」

A Sage's Wisdom: Small Knowledge Cannot Match Big Knowledge

  人之所以能主宰世界要歸功於大腦的力量,故其生物上的學名稱為「智人」。然而,單單一個人的「智力」並不那麼厲害,反而是無數年代所累積的「知識」才賦予我們左右大自然的能力。在網絡媒體泛濫及人工智能萌起的近代,分辨「智力」、「知識」,乃至「心智」與「知覺」貌似極其重要,所以讓我們回到最古老的時代,向哲學家莊子尋求「智慧」吧!

  德蕩乎名,知出乎爭。名也者相軋也,知也者爭之器也。二者兇器,非所以盡行也。
《人間世》

  《莊子》書裡只使用「知」字,並未出現「智」字,而莊子所用的「知」有時等於「智」。像上面一句,「知出乎爭」選擇翻譯成「知識」或者「智力」將都會改變整句話的寓意:莊子是警告我們知識跟名聲一樣危險嗎?還是相反,是警告因知識不夠而不應過度爭取「智者」之名?學者們多半認為後者較正確,或許是因為其他名句的暗示: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已而為知者,殆而已矣。《養生主》

  這段話前面的「知」字是外於有限人生的無限概念,所以只能理解為「知識」。後面的「為知者」,不論翻譯「作為追求知識的人」或「作為智者」,寓意相同:正因為知識是無限的,所以追求無限知識的「人為」才是危險的。雖然生在莊子登天之兩千多年後的我們所累積的知識一定遠超過古人的想像,但是這句話的智慧依然幽深。

  聞以有翼飛者矣,未聞以無翼飛者也;聞以有知知者矣,未聞以無知知者也。⋯⋯  夫徇耳目內通而外於心知,鬼神來舍,而況人乎!《人間世》

  《人間世》這句更令人深思。「以有知知者」的第二個「知」,按文法必定是動詞,所以要翻譯「知道」、「領悟」,或者「求得知識」,意思皆相似。至於第一個「知」,學者們意見不同:陳鼓應教授翻譯「用心智去求得知識」,而傅佩榮教授則解釋為「有知識才能領悟」。既然後面寫的「外於心知」較清楚要理解為「把心智放在外面」,我傾向於陳鼓應的詮釋:人用心智的翼翅來飛翔於領悟的高空,就像《逍遙遊》的大鵬好不容易摶著雲一樣大的翅膀飛上九萬里。而誰能相信沒有翅膀的神人乘雲駕龍來遨遊於四海之外?誰聽說過放棄心智的人竟能領悟到自然的道理?

  「為人使易以偽,為天使難以偽」

  以上面的句子來看,莊子似乎認為「知識」值得追求,但唯恐一般人的「心智」難以企及,甚至會妨礙領悟真實。固然莊子所言確實有理,但未免太抽象了;當我們的社交媒體充滿由人工智能篩選出來的假新聞時,想要以「外於心智」來應付到底該如何實踐?

  知天之所為,知人之所為者,至矣。知天之所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養其知之所不知,終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雖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後當,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庸詎知吾所謂天之非人乎?所謂人之非天乎?《大宗師》

  《大宗師》這段的指導較為具體。第一句讓我們再次肯定莊子贊成「知識」是有價值的:「知道天的作為又知道人的作為,那是最高的境界」。而接下來又強調,即使知識有價值,但是人所能夠掌握的知識有限:我們要用「智所知的」來培養「智所不知的」從而避開危險,這就是知識(或智力!)的極盛。接著莊子直接提起重點:這個方法談何容易。知識需等待其他條件配合之後才會恰當,而此條件很不確定。舉例來說:當我看到一則新聞指出,美國總統說藥物可以治療新冠肺炎其實是騙人的,而我家人卻認為我看到的是假新聞,當我說我也看過證明此藥物無效的科學報告,家人就說我所謂的科學家是假科學家,他們有其他科學報告證明總統說的話沒有錯。在這個例子中,誰知道什麼是真理?因此我們這個資訊泛濫的近代被叫做「後現代」甚至「後真相」時代。我怎麼知道我稱為天理的不是人的虛偽,而美國總統的虛偽不是天理?莊子有言:「是亦彼也,彼亦是也」;難道莊子是兩千多年前出現的首位後現代哲學家!

  且有真人,而後有真知。何謂真人?古之真人 ,不逆寡,不雄成,不謨士。若然者,過而弗悔,當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慄,入水不濡,入火不熱。是知之能登假於道者也若此。《大宗師》

  《大宗師》這段話既然提起「真知」,就是對照於「假知」,然而只有「真人」才能分辨真與假。「真人」是莊子的最高理想,是我們一般人絕對達不到的境界,像一個能登高而不害怕,入水而不變濕,入火而不覺得熱的人一樣神奇;這就是「智」高達於「道」的層次的人!正因為對凡人而言「真人」是不切實際、大而無當的理想,所以我們必須承認我們的「智」是有限的,接受「我們不知道的永遠會超過我們所知道的」這個事實。

  莊子對「知」與「智」的教導,我不知道如何簡化,但若硬要簡化我會說:「知道你不知道」。

  「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

  以莊子而言,「知識」是好的,但是我們不知道的永遠會超過我們能知道的。我們需要用「智力」來培養我們所不知道的,但是由於凡人的「心智」達不到「真人」的境界,所以連真知與假知也分不清楚,也就是說「我們不知道我們不知道什麼」,以至於企圖當「智者」變得很危險。

  那麼,莊子認為追求知識必定枉然嗎?其實不然,他反而教我們另一種求得知識的方法:「忘」。

  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此謂坐忘。《大宗師》

  按照上面的分析法,這句的「知」字也等於「智」。莊子的「坐忘」不是說要「忘記知識」,而是說要「忘記自我」,忘記那些爭辯的「智巧」與聰明的「智力」,忘記那種發揮「心智」追求作個「智者」的貪心和慾望。就像由於對自己的政治立場洋洋得意而產生根深蒂固的偏見一樣,追求「智」只不過使我們盲目,妨礙我們洞徹真實。反之,當我們意識到一切都是一個整體,忘記「以自己為中心的心智」而讓「知覺同化於大道」的時候,我們才會養護那些很不確定的條件,逐漸地分清楚我們知道什麼跟不知道什麼。

  在勞心焦思的現代生活中,放棄「智」的表現或許令人稍覺可怕。然而,如同一棵大樹一樣,「坐忘」的平靜心態確實是唯一使自己和別人皆能感到開心與安逸的方法。在「坐忘」的狀態中,我們獲得的知識跟世俗的知識不一樣,這種知識並不助長我們發揮自己的智力,而是像平靜的止水一般反射萬物的真相。我不知道歷史上是否曾有人達到過「真人」的境界,但是也許通過忘記「智」我們卻能呈現身為「智人」的潛力。

  人莫鑑於流水,而鑑於止水,唯止能止眾止。《德充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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